01【毛褐】
『……馬騰大人,我想回去。』
『回去?』
馬騰抬起眼,看著手上縫著毛皮衣、縮成一團的嬌小女子,她說話的聲音,細小得像是巢中雛鳥一般。
『我想回家。』
眼中映著愛妻,馬騰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說話。
然後,他伸出雙手,緊緊擁住那只到自己胸口的瘦小身子,確確實實地、感受自己懷抱中愛妻的心跳。
『……很快就能回家了。』
『但在那之前,吾必須讓這戰事結束。』
*
馬騰睜開雙眼,窗縫透著晨曦的微光,但連這點光都讓他覺得刺眼。
他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著前方。
孤單過了不知多少個日夜交替,每早醒來,真希望才正是要開始做夢的時刻--『但一切又真實無可反駁』--他無奈地想著,起身將放在床邊的獸皮衣氅披上身,這件大衣經過歲月摧殘,雖依然溫暖,但衣緣卻多已殘破,馬騰不會補衣服,卻也不想請人幫他縫補。
外頭似乎有些紛擾,今天近午有個重要的軍務會議要準備,但應該不至於一清晨就如此喧鬧,馬騰有些煩燥。
他厭惡醒來的過程,更厭惡醒來沒有緩衝和回歸現實的時間,就要立刻就要面對問題的感覺,於是姑且就這樣獨自一人沉默消極地坐在房中,對比外面漸漸平息的紛鬧。
他突然覺得自己蒼老了好多。
混在吵雜聲中、每早例行的那個輕盈腳步在門口停了下來,輕扣兩下門板,門扇便被『咿呀--』直接推開。
這是他每天早上從夢中掙扎醒來後最大的安慰--馬騰站起身、微笑看著來人。
少女穿著色新生竹節般色彩的綠袍,畫了點淡妝的容貌美麗,臉龐中透著銳氣,和馬騰一樣、如烈日般閃耀的金髮梳理得整齊,雙束披在肩上,笑盈盈地端著盛了早餐的托盤。
「早安,爹爹。」
「雲騄,早。」
雲騄是馬騰唯一的女兒,他將女兒放在掌心上疼愛呵護,從愛妻死了之後更是如此,馬騰對女兒的管教和限制甚至有些不合理,讓其他三個兒子略感不滿,但雲騄本身對父親給自己的無理要求表示接受,並遵守著父親的命令,既然本人都如此,她的兄弟也無法多說些什麼。
「早膳我放在這,爹爹請慢用。」
那雙和她母親一模一樣、如月光般的銀色眼含著笑,雙手抱著托盤欠身行禮,馬騰頷首,每天這樣看著女兒站在自己面前,是他晨起之後面對現實最大的動力。
--這樣子的自己真是個沒用的老頭啊--他心中暗暗自嘲地想著。
「今天爹爹比較晚起來呢!我們都吃過了。」
「是啊,人老了越來越不中用了。」
「爹爹才不老呢,和你總唸著的祖先馬援大將軍一樣--老當益壯。」
雲騄正說著,放下盤子,繞到父親身後,空出的雙手捏著馬騰肩頭按摩,馬騰笑了起來,沒拿著筷子的右手往後一轉,握住女兒同他母親、小而細緻的手。
「妳這孩子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了呢?對了,雲騄。」
「是?」
她發出疑問的聲音,馬騰輕嘆了口氣,嚴肅地開口。
「等等別忘了叫妳哥準時出席軍議。」
雲騄輕皺眉頭,她大概理解父親的意思--剛剛那陣騷動就是因為兄長馬超鬧著嚷嚷不想出席待會的軍務會議,弟弟馬休和堂兄馬岱極力勸阻的爭執聲,沒想到還是讓父親聽到了嗎?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
「越快帶他回來越好,」馬騰一臉淡然地說著,繼續用膳,將湯勺在辣紅色的熱湯中繞了繞涼溫,「但小心點,別莽撞受傷。」
雲騄拿起盤子點頭承諾之後,轉身快步離開父親的房間,關上門,她雙手交握在前、靠著浮刻粗刀西涼雕花的木門,內心嘆息。
馬超和父親都是個性強硬、會堅持自己想法的個性,剛才兄長大吵大鬧完了之後,似乎是由堂兄馬岱勸著,去了馬廄說是要去散散心的樣子。
「哥這個笨蛋。」
她邁開步伐,往馬廄的方向過去。
希望帶兄長回來之後,等會的軍務會議可以平安收場。
*
「啊--!」
雲騄和兩個弟弟和下人探聽過馬超的去向後,便一同騎馬往城外的草原前進。
左側鬢角垂著髮飾和頭巾的少年站在馬背上、手掌擱在眉間遠眺,眨著兩眼,如鷹般在山丘上俯瞰下頭那片廣大無邊的茵綠草原。
「看到獵物了!」
「不愧是馬休,眼力真好,」駝著背、趴在馬頸上的另一名少年聲音懶洋洋地稱讚道,相反右側鬢角垂著和立於馬上的馬休相同髮飾,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哥真是的,偏在這時候溜出去……」
「你剛剛已經抱怨一整趟了,既然找到人就別再怨了。」
被父親賦予重責大人的雲騄語氣中有些焦躁地責備看起來懶散至極的少年,轡頭一鞭就衝了出去,騎著紅馬跳下淺崖,往胞弟馬休所指的方向奔馳而去。
「姊還是一樣認真呢!這種時候她真是恐怖死了。」馬休輕巧地彈坐在鞍上,將剛剛垂落手肘的羌弓旋了幾圈、背回肩上。
「因為是雲騄,」身後的人開口--留著俐落黑色短髮、後腦垂著條束髮,皮膚有些黝黑少年朗聲說道,身上墨綠色的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兩手握住馬韁,「我們也快跟上去吧!說不準雲騄會不會對孟起下手太重。」
「靖武兄所言甚……啊。」馬休笑臉回應這名叫做龐會的少年,他是龐德的長子,字靖武,和馬超孟起年紀相仿,只是才剛取字不久。
話還沒說完只見龐會一躍而下矮崖的背影,和他落在身後那兩束飄揚的皮帶--他聳了聳肩,衝著旁邊的攣生兄弟一笑,「這麼快就跑走了。阿鐵,我們也跟去吧!」
「煩透了,」馬鐵口中碎念著,扁了扁嘴,瞇細眼看著遠去的龐會,接著撐起上身,兩腿一夾馬腹,「走吧!」
*
「少主!別鬧彆扭了,叔父昨天會會見曹操派來的使者,肯定有原因的。」
馬岱跟在馬超之後苦口婆心地勸說,不知道是因為迎面吹來的風散了聲音還是馬超就是故意充耳不聞--沒有任何表示、連回頭看自己眼都不。
「再不回去準備參加軍務會議,叔父就真的要生氣了唷!」
「閉嘴,岱--」覺得心煩的馬超回首,眉心因憤怒層層堆疊的皺紋顯得猙獰,「挾持天子號令天下的曹操不符合我馬孟起心中的正義!他見那種人的使者實在……」
馬超話未說完,突然臉上本來的憤怒消失,轉而是滿臉的驚訝,愣愣定眼看著對方身後,接著像是被電到般,全身彈了下便轉頭往前衝去,看那表情不妙,馬岱循著那目光回望,卻只見自己的堂妹雲騄追去,「雲騄?」
「哥--」雲騄沒有搭理馬岱,策馬加鞭快速,超越自己堂兄往馬超追了過去。
「岱兄!」後頭的人喚道,馬岱回過頭去。
「阿休?靖武你怎麼也來了?」
「馬騰大人要孟起回去,」龐會勒馬放慢速度,馬兒原地來回踏了幾步,但他的眼神放在遠方那兩個人影,「我追雲騄和孟起過去,駕--!」
「欸呀呀--真大陣仗,這下麻煩了。」
看著遠去的身影,馬岱摩搓著後頸怨歎道,馬休在旁瞧了瞧他,笑著伸手拍拍他這位苦勞人的肩膀。
*
「哥--!」騎著赭紅色馬兒的雲騄緊追不捨,和馬超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馬蹄在青草間起落,簌簌沙沙,「你這大笨蛋!停下來,回去了!」
「妳來幹嘛?」馬超毫不掩飾憤怒地回頭對雲騄怒吼,但那表情中帶著些顧慮。
「爹要你回去。」雲騄提到父親馬騰,讓馬超莫名一肚子火上來,雙腿一夾,拉遠了兩人間的距離。
「我今天不會聽他的話的!」帶點賭氣意味,顧不得在自己弟妹前該有些兄長的樣子,孩子氣地間接拒絕了對方。
雲騄微瞠著眼,心中想著該怎麼不負父望將這蠢哥哥帶回去--突然馬超前方竄出另一個身影,揮著夾棍,武器頂上鎖鏈連著的短棍往馬超正面砸來,他出於反射低頭漂亮地躲開,對方扭轉了馬頭,跟著追了上來,但速度並不快,帶著點懶意地跟在馬超和雲騄後頭。
「馬鐵!你這是要幹嗎?想砸斷我鼻樑嗎!」
「哥,你幹嘛躲開,我這是為你好啊,再逃下去搞不好砸鼻樑就不算什麼了,」那慵懶的口氣中帶著些有點戲謔和玩笑,馬鐵放慢了速度,和前頭二人間的距離被瞬間拉開,「反正接下來怎樣我不管了喔。」
馬超回頭一望--剛自己將注意力放在馬鐵身上的同時,雲騄已備好鏢繩,單手抓著馬韁和繩索,空出的手上緊握著繩索綁著飛鏢的另一端。
他們兄妹是在西涼長大的孩子,母親本身和父親的母族都是羌人,這些騎馬民一天有近一半的時間都在馬背上,使繩套是生活的基本能力,套繩稍加改良綁上把鏢就是鏢繩了,雲騄雖然是不上戰場的一介女流,但鏢繩去掉武器的功能,在生活上也算是必須,對她這在西涼長大的孩子來說,使標繩只是雕蟲小技而已。
馬超面色一青,急著想勒馬掉頭換個方向,已經來不急了,鏢繩觸了自己身體,便因為反作用力如蛇般纏上馬超身體--他就這樣被硬生生緊緊繞了三四匝,一時半刻雙臂還掙脫不開,馬匹速度也放慢了,終於和兄長並行、騎在馬上的雲騄,空出兩手,那帶著點殺氣和怒意的雙瞳直深深地看著對方。
「等、等一下,」查覺到那雙眼睛中的不良意圖,馬超慌忙激動地喊了起來,「妳該不會想……呀啊啊啊--!!」
話還沒說完,少女就完全不顧馬兒奔馳的速度和被馬蹄踩踏的危險,往被捆得緊的兄長撲過去,馬超發出慘叫,兩人同滾落在春夏交界之際、豐美茂盛的柔軟牧草地上,翻了幾圈才停了下來。
「雲騄!」馬超喘著大氣,對坐在自己身上、低頭睜著一對大眼看著的妹妹吼道,「這很危險妳知道嗎?如果妳摔斷骨頭……」
「爹要我來找你回去。」
雲騄像是沒在聽馬超說話一般,達成父親交辦的任務,她終於展開笑靨--雖然有些疼,但剛剛如同回到兒時的幾滾翻讓她覺得好玩極了,有點得意地開口,「哥,你一開始看到我不要逃、乖乖回去就不會這麼狼狽了。」
「雲騄!孟起!」
剛剛一直緊追在後的龐會和馬岱終於跟上了,龐會馬還沒停就跳下馬來到兩人身邊,欠身看著他們,眼中滿是憂心,馬岱隨後而來,「沒事吧,雲騄?」
「嗯,沒事沒事,」雲騄正坐在自己兄長身上幫他將標繩解開,邊抬頭看著龐會說道,馬超覺得有點丟臉地超別開了眼,黑髮的少年放心一笑,一同蹲下解開鏢繩,伸出手將少女拉起,「孟起?你還好吧?」
龐會放開少女纖細的手,看著坐在地上的好友,馬超手肘彎曲撐地自己站起身,「我沒事。」
「少主,真的沒受傷嗎?」跟著下馬的馬岱擔憂地盯著從草地上坐起、伸展筋骨確認自己真沒受傷的馬超。
「就說沒事了啦!」起身拍了拍兩袖和衣襬,馬超見休鐵兩人將剛剛跑開的兩匹馬兒牽回--這下不回去也不行了,想起在家等著自己的父親,就滿心的不甘願,但也沒辨法。
「謝了,馬休、馬鐵,」雲騄跨足上馬,看著自己那看起來十萬個不情願的兄長,噗哧地偷笑了聲,扭了馬頭往城裡的方向,「那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