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傷紅】
『雲騄。』
父親馬騰用沙啞而低沉的聲音喚了自己的名字,那平常總梳得整齊的耀眼金髮結滿了血塊,他陰沉沉、憂傷地微微抬起眼,看著她那雙和懷中沒了氣息的妻子、同樣色彩的雙瞳。
『為父求妳,絕對不要上戰場。不論如何,都不要上戰場,千萬不要。』
馬騰像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麼似的,咬著牙、啞聲說著。
『答應我!』
強硬的聲音中,滿是悲愴而痛苦。
『我知道了,父親。』
她聲音怯怯地顫抖著,答應了父親。
*
安頓好馬匹,一行人回到行政府道別後,馬家兄弟三人和馬岱直接往軍議室而去,留下了沒得去軍議的龐會和雲騄兩人在中庭。
看著直直巴望自己兄弟背影、那線條漂亮的側面,龐會閉眼嘆了口氣一笑,伸手拍拍她頭,雲騄像是被嚇到的小動物般,肩膀震了下,她抬頭轉向對方,雙手交纏在背後,有些不解地看向身邊比自己高出許多許多、兄長般的少年。
「怎麼了?」
「雲騄,我覺得啊。」
龐會還是那平和的微笑開口,正當雲騄以為他那碎念天性又要發作時,沉默思考了半晌的龐會卻只是搖搖頭。
「沒什麼,只待在這邊等孟起他們也不是辦法,我們出去走走吧!」
「嗯。」她內心鬆了口氣,報以一樣的莞爾,兩人一同並肩而行。
母親死了之後,父親很快地就振作起來,恢復成過去那意志堅定如鐵的馬騰壽成。戰事連年,過了幾個寒暑,亡妻留下的四個孩子已經長大。但雲騄收起了從小父親逼她苦練的長槍,從不過問戰場上的事情--因為父親也不會告訴她--如此一般,日日安分地待在軍帳中等待父親和兄弟們歸來。
之後曹孟德便派使者鍾繇前來,在馬騰與韓遂間斡旋、調解。而鍾繇這人做人處事的手腕一向高明,成功順利化解了兩方軍馬的衝突。但一切會進行得這麼順利,也許也是因為馬騰和韓遂都累了。
征戰結束後,馬騰就下了回西涼的決定。
雲騄有時偷看父親,他眼神總是不經意流露出一絲哀傷,但有時候眼底又有那麼點不甘心--他依舊在祖先之志、以及保護家族和人民之間掙扎。
「總覺得,」龐會首先打破沉默,「他們這次軍議有些趕急。」
「父親大人這麼急著要把哥找回來。」雲騄口氣有些憂傷,「我想大概也是吧。」
私心來講,雲騄真心希望這樣與世隔絕的日子可以繼續下去,就算每天只能看著黃沙和遠山,就算沒有那些從新奇的小東西、從東方或蜀地來的錦羅綢緞可穿,她也覺得心滿意足。
那時失去母親,用淚水和湯喝的日子她已經不想再體會了。
「對不起。」看對方略露難過的神情,龐會率先道歉。
龐會的父親龐德跟隨馬騰多年,兩家的孩子自小一同長大,他年紀和馬超、馬岱年紀差不多大,男孩子總是比較常玩在一起,以前母親沒空的時候,小小的雲騄總緊緊黏在哥哥身邊,自然和這位嘴角總是那溫柔微笑的大哥哥比較熟稔。和熱血奔放的馬超不同,龐會氣質和他父親龐德一樣穩當,但比起來建談得多,甚至健談到有些囉嗦的地步,但即便如此,他不怎麼常與人討論關於自己的事情。
「先別想那些事吧,」他大手撫拍雲騄如同豐收粟田的金色髮絲,「去市集上逛逛,順邊吃些點心,如何?」
「嗯。」雲騄漾開了笑,兩人並行離開了行政府。
*
天底下所有人都感受得出來,這數十年來,漢室的皇權越來越式微,各地軍閥各各暗地中壯大自己的勢力, 董卓死後,皇上落入了曹操的手中,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行為,讓各方軍閥--包括忠於漢室的馬騰--不滿或不安。
「……前因後果,大約如此。」
撼動天下的赤壁之戰剛結束,元氣大傷的曹操回到許昌喘息,暫時失去南征的戰力--這是個機會--但為了安心休養生息、曹操以皇帝之名,派遣了使者,帶來徵召馬騰入朝、命其作為征南將軍討伐孫吳的詔書。
說明之後,馬騰面色凝重地看著馬一族諸位與會者,他心中很明白,曹賊早就想要將他這個眼中刺拔除,這次的徵召入京是曹操利用馬騰的勤王立場,設下這個讓他不得不跳入的陷阱,不安的詭異氣氛瀰漫著整個議事廳。
「曹賊奉天子之命徵召父親大人,父親大人就算不去,他那種人也會以逆命為由為難我們,」一直對曹操心懷不滿的長子馬超,剛剛被逮回來後臉色一直非常難看,聽完父親的話,率先撥開眾將上前,對馬騰拱手作揖,「不如就將計就計,趁這個機會殺了曹操吧!」
「唔……」
過去玉帶血詔書之事讓馬騰知道,曹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他不會這麼簡單地將自己的首級交出,但的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可以是個難得能率軍近身曹操、除之以後快的機會。
要用西涼和自己的生命,賭一個漢室的天下嗎?
「少主冷靜啊,」站在馬超身邊的馬岱跨步上前,右手輕輕壓住馬超的左肩,皺眉看著自己的叔父,「曹孟德居心叵測,叔父如果真的這趟親自去了,根本自投羅網。」
「當然不可能只有父親大人去,我可以隨軍殺入許昌!」馬超提高音量,左肩一扭甩開馬岱的手,再次向自己的父親提議,「我們這是為漢除害,有什麼好需要顧慮的?」
馬騰看著眼前的長子,眼中深處藏著憂鬱。
馬超已經不是以前那總是在自己身後跟著、總是學自己耍槍弄棍、總是說著多麼崇拜父親的孩子,今天早上甚至不理會自己的命令、跑出去兜圈子讓馬騰氣絕--現在這孩子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武藝也是西涼數一數二,而直腸子、和下屬沒有隔閡的親切性格,讓他在西涼軍中的人緣也不錯,領軍作戰的能力,如果戰場上沒有太多意外的話,應該也是沒有什麼大問題。
他有些悲傷但也有些欣慰的發現,雛鳥翅膀已經硬了,差不多到了振翅飛翔的季節--但如果連領頭雁也迷失方向……。
「馬超,你帶著軍隊留守西涼,為父帶休兒、鐵兒和岱侄一起去。」
「父親大人,您說什麼!?」馬超顧不得禮貌,橫了手一揮,憤怒之言脫口而出,站在後頭的馬休和馬鐵不安地對望,但馬騰那下定決心的眼神堅定地看著長子。
「這是吾的決定。」
馬超想說什麼,但總大將已經下了決定,似乎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他一臉不情願地別過臉,靜了片刻,轉頭看著父親。
「父親大人真的要去的話,絕不可以輕易入京。」
「……吾自有處。」
說真的,馬騰對於這麼突如其來、不知是喜是憂的機會,一點想法都沒有。
但這是日漸衰老的他最後能邁向自己理想、先祖之志的最後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