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白】
馬騰的戟剛在人體中浸上溫熱的鮮血,在涼州刺骨的寒風中冒著像是火燒的白煙,但那樣因溫度而生的霧氣也只持續了一瞬,鮮血在風中一下就冷卻凝結。
人的生命也是這樣,消逝得如此迅速,只是更令人意料不到、措手不及。
結滿血塊的頭髮凌亂,鎧甲和披肩上滿是乾涸的血跡,加上那雙根本不像人間會出現的金色眼睛和稀有的淺色頭髮,馬騰壽成整個人就如同魑魅魍魎、或是天將鬼兵一般。
──『看看他們那些西方的羌族,燒殺擄掠,貪得無厭,哪裡像是人呢?』
他突然腦中冒出了過去長輩說過的話,過去和馬騰混得久,他在恭謙有禮的對方身上,感受不到這樣的批評,甚至覺得這傢伙比自己更像中原儒者。
『韓遂文約……』
一腳踢開地面上棄如敝屣的蒼白頭顱,馬騰單手持戟,沾滿紅色液體的右手,如爪般伸向自己這邊,那件獸皮縫接的裘衣在他背後因戰火煙硝劈啪拍打,咧齒一笑,如野獸撲羊般,望他這邊衝了過來。
眼前這人,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馬騰壽成嗎?
*
面目清秀,眼神銳利的青年,趨急步入了馬家軍部的門下,中午炙熱的陽光讓他的影子在沙土地上邊界分明而清晰。
「在下閻彥明。」
他以武人的姿態向守門的士兵行了禮,懷中揣著的信件露出了一角。
「有急事找韓遂將軍,請讓我入內。」
「是閻行大人,」守門的士官叫手下去向裏頭通報,一手推開了門,「請進吧。」
「辛苦了。」
閻行,字彥明,長久以來和成公英一同跟隨韓遂的年輕武將。平時待人恭謙謹慎,對韓遂則是總是充滿敬意的眼神,韓遂也頗為欣賞這位有為青年,甚至將自己的女兒許給了他。
他一直相信,韓遂是位潛力不下於馬騰的武人,如果更有野心和積極點的話,或許早就將貴為開國六姓但卻雜了蠻夷髒種的馬家給滅去。甚者他認為,幾年前西涼軍閥間內部的征戰,韓遂若沒失手殺了馬騰的妻子讓馬騰發狂般的連連進攻,依那氣勢下去,或許不會是那樣難分難捨、漸趨吃力的情勢。
這樣的想法他有時會和自己的妻子韓氏提起,對方也心有戚戚焉。即便韓遂總是態度曖昧,閻行依舊對自己的岳父兼長官存在著期望,期望他能擊敗馬家,成為涼州的霸者。
閻行懷中那封信,就是為此事而書的前奏。
*
雲騄正給自己的馬兒刷毛,赭紅色的馬兒皮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們涼州人從小不分男女都要學會馴馬,馬騰在她小時讓她挑了這匹毛色偏紅的小馬,過了這麼多年,這是她和自己的馬兒第一次要參與征戰。刷畢毛皮,雲騄為牠安上自己前些日子去新買的馬鞍和護甲上去,馬兒有些不安地踏了踏蹄。
「阿赭,別害怕。」她拉住韁繩,抱著馬兒覆蓋深色棕毛的頸子,輕輕拍著想安撫牠。
「馬兒能感覺出夥伴的心情,在害怕的是妳。」
一個沒好氣的聲音從後頭傳來,伴隨著馬蹄聲,雲騄翻了個白眼,回頭瞪著來勢洶洶看著自己的龐會。
「雲騄。」
「又有什麼寶貴的建議啊,龐靖武大人?」
「……妳的父母和弟弟們都是因為戰爭而死,馬騰大人早就警告過雲騄妳絕對不可以上戰場,妳也答應了。」
牽著黑得發綠的良馬,龐會沒理雲騄那無比不滿的表情和口氣,又開始這些日子來無限循環、令人生厭的碎念和說教。
「為什麼還要上戰場呢?妳根本就不知道戰場有多危險,沒人會因為看到妳是女人就對妳心軟的,妳知不知道……」
「您別再說了,龐靖武大人,」雲騄抱著阿赭的頸子,繞到離龐會較遠的那身側,從馬鬃中露出兩隻眼睛盯著低頭瞪視自己的青年,「我有我自己的考量和心理準備,不用您為我操心!再說,您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是啥也不知道的跟在令明背後吧?」
「我怎樣與妳無關,妳……」
像是呼應雲騄一般,紅色的馬兒轉向龐會那側輕抬前腳想是在警告他一般嘶鳴了起來,龐會閉上嘴,和烏騅都退了幾步。
「你們在聊什麼?」
大概是聽到阿赭的嘶鳴,本來在忙著的和事佬馬岱不帶痕跡地慢慢晃了過來,笑嘻嘻地問道,雲騄別開了臉,龐會目光則是繼續釘在她身上。
「欸唷會兄啊,少主都已經說沒有關係啦,」馬岱看兩人都不想說話,只能自己開門見山地起頭了,他繞到雲騄身後,兩手握住堂妹的雙肩,嘻皮笑臉地對龐會說道,「雲騄也是叔父的孩子喔!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的,你就別唸啦。」
對方一臉不置可否的樣子瞪著馬岱,好像想說什麼反駁的樣子,雲騄抬起頭,有點感激地看著身後的堂兄。
「……算了,我先去找我父親了,」高大的青年擺擺手,扯動韁繩想拉著自己的馬兒離開,「雲騄如果到時候在戰場上無法戰鬥下去時,就別勉強吧。」
「你……!」雲騄想追打過去繼續理論,卻被抓著她肩頭的手給制止了。
馬岱笑著目送龐會離去──龐會這人太過單純,他不了解現在的雲騄如果不想著上戰場這件事的話,就只能一直消沉下去──接著,他一臉憂心地看著自家的大小姐。
「雲騄,我們都很擔心妳。」
「馬岱!」雲騄掙脫開馬岱的雙手,轉身面對他,「你們到底在擔心什麼?你們覺得我很弱嗎?」
馬岱看著鼓著臉頰的少女,雙手抱胸,又開始搖頭晃腦地思考起該說什麼,最後嘆了長長一口氣
「妳應該不會很弱吧?嘛!但我從小沒和妳打過架,也不確定就是了哈哈。」他玩笑地說著,然後思考了片刻,豎起食指,指著烈日高照的天空,「不過,戰場上並不是只要武藝強就能生存,雲騄,妳為什麼而戰?」
他們的父親馬騰為了漢室、祖先之志、為了跟隨他的人而戰,因為出了意料之外的亂子而為曹操所敗──他堅守自己的信念,並且他至死都沒有違背,至少對他們這些生者和後代而言,馬騰的死亡值得被稱頌、值得被做為一個典範,重如泰山。
如何死,和如何活下去間的選擇,是很重要的。
「雲騄,妳為什麼而戰呢?」
馬岱又問了一次,雲騄眉間深陷,低頭看著絞著霞色腰帶的雙手,布料纏在她美麗修長的柔荑與指間,糾結糾結。
為什麼而戰呢?
為什麼而戰?這是多麼簡單能脫口而出解答的問題啊,對現在她和馬超而言,無論如何,這樣的理由都只有一個。
──復仇。
雲騄深吸了口氣,單手握拳,捶在自己胸口,那銀灰色的雙眼緊盯著馬岱,字字清晰地將那唯一的答案說出口。
「我要為父親大人報仇。」
*
韓遂坐在昏暗的房間中,撐頰靠著桌案,剛剛士兵通報閻行將來,閻行此行的目的,讓他回想起過去的事情。
關於曹操這個人,他還記得,當初陪父親上京舉孝廉時,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曹操。兩人年齡相仿,曹操稍稍年長一些。在父親給自已介紹這人的同時,對方對自己露出了笑,而他也報以一樣的善意,兩人頗談得來,也聊了許多和世局相關的事情。
「韓遂大人。」
門被推開,熾白的光線射進房中,他抬起眼,剛小心闔上門的閻行快步走到桌案前,取出懷中的那封書信。
「我把信帶來了。」
道謝頷首,韓遂收手接過了那封閻行帶來,遠從許昌送來的信,小心將其拆開閱讀,緊緊皺著眉頭。
信中曹操允諾,若韓遂棄馬投曹,那他將會在勝利之後以天子之名,讓韓遂成為朝廷中重要的武官。
韓遂反覆讀著那封舊識送來的信,腦中回想著過去他們兩人討論這天下大局的對話。他輕哼了聲,將信隨意塞入懷中,垂眼看著空無一物的桌案。
「曹阿瞞,你以為我會像壽成一樣正直到蠢了嗎?」
如果以前問他對曹操的感想的話,韓遂會告訴對方『他是個有趣的人』。
然而,現在他也會這樣說,馬騰敗就敗在不了解曹操這點。
「韓遂大人?」
閻行輕聲呼喚,韓遂瞅了他眼,嘴角上揚而笑。
「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他起身,經過自己女婿身旁時,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就逕自往門口走去,「成公英那邊的軍議應該快開始了,我們快過去吧。」
閻行先是一語不發,看著韓遂的背影雙手張開推開門走了出去。在開門的那霎那,光芒爭先恐後而入暗室,雙眼扎痛了他的雙眼,閻行鎖緊了眉頭,讓自己眼睛適應一會後,他才跟上。
他見光死,厭惡這樣耀眼的光芒。但韓遂曾和他說過,自己最喜歡的就是西涼比中原耀眼得多的陽光--『你不覺得雖然風沙是大了點,但在這裡很自在嗎?』--韓遂這樣如是說。
光芒,或許可能是他如此不喜歡西涼馬家、而韓遂始終對馬騰念念不忘的地方所在吧?這讓閻行煩燥,但他效忠的將軍的決定,所以怎樣他都是不會有所干涉。
「對了,彥明。」
「是的?」
「我家那小傻蛋最近過得還好吧?」
「……她還是很有精神,沒什麼特別好或不好的。」
「是嗎?那就是好。」
韓遂摸摸鼻子──自己和女兒的關係稱不上很好,但也不到壞的地步,只是家裡的水潑出去後,即便韓遂和閻行來往頻繁,那孩子也鮮少問候自己,但韓遂也不甚關切女兒的狀況,打平。
韓遂是個家庭緣薄弱的人,但他也不怎麼在乎如此。
「快生個外孫給我抱抱吧,啊?」
一邊說著玩笑話,韓遂在閻行還來不及回答自己之前,便推開了軍議室的門。
「對不起啦,我們來晚了。」
房間向著門的那方,是穿著金綠鎧甲的馬超站在那兒,旁邊是成公英和龐德、還有各地將領。
破門而入的光芒因馬超的華麗盔甲而反射入眼,閻行半瞇雙目,低頭抱拳而禮。
「馬超大人、龐德大人,與各位武將。」
他從握著拳的手背稜線悄悄往前瞧去,看到仇敵般瞪著自己的馬超神情嚴肅、沒有說話,閻行往對方已無當年傷痕的頸項看去,然後又垂下眼。
「在下閻彥明,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
*
終於結束因為閻行的出現而變得有些緊張的軍務會議,好在有成公英和龐德在場,否則依馬超衝動的個性,這場會議應該會難以收尾吧?
「成公英所說,要無後顧之憂地前進長安、洛陽、最後通過潼關到達許昌,」馬岱妖筆一劃,筆尖指著牆壁上懸掛的皮地圖,他在地圖上那幾個都城前的空中比劃,「我們必須保有後路及根據地,因此攻打曹操,最重要的先決條件就是得到涼州的主控權,也就是控制武威。」
「不流血取得涼州的主控權,應該是非常輕鬆簡單的事情吧……?」
「不能一開始就抱著不會流血或是尋求後路的想法!」
雲騄看著馬岱所比劃的幾個地點喃喃自語,吁了口氣,但心情不佳的馬超嘶吼著聲音開口,她轉過臉去,望向映著燭光的兄長。
他那雙和父親馬騰一樣的金色瞳孔,盯著那張地圖上武威郡的位置,站在粗雕木柱旁的馬岱頓首。
「確實如此,雖然涼州大部分的軍權的確是在我們手上,但還是得小心為……欸!?」
話語未落,馬超就揮槍向地圖,嚇得站在地圖旁的馬岱退了大步。鐵騎尖的槍尖直指著武威的所在,沉聲而語。
「為了給父親他們復仇,化作惡鬼我也在所不惜!擋我馬孟起者死。」
「真是太帥氣了啊,但少主,我有個問題想發問。」
在這不合時宜的氣氛下,馬岱突兀地拍著手笑了起來,另外兩人同時往他那邊看去。他雙手抱胸,緊緊將妖筆夾在懷裡。
「閻行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呢?」
「他是韓遂叔父的配下,」馬超執槍而立,以鐏擊地,發出悶濁的聲音,表情有些不滿,「出現在這很奇怪嗎?」
「這樣說來是不奇怪啦……欸呀,就是有些尷尬啊。」
馬岱抓了抓頭髮,眼神往雲騄那兒飄去,像接龍似的,雲騄目光轉向馬超,輕蹙眉心,然後低下頭,掌心揉皺了竹綠色的袍子。
「他曾經差點殺了哥哥。」
她噘著嘴輕聲說道,她和馬岱都不喜歡閻行。
過去因為父親與韓遂交惡的關係,閻行曾經險些將馬超置於死地──當時渾身是血、氣息衰弱的馬超著實讓剛失去母親的雲騄心中產生陰影。
「總覺得過去的敵人,變成戰友就是有些怪嘛……」
雲騄細小的聲音唸著,父親和韓遂間的戰爭結束而今,兄長馬超究竟如何看待閻行呢?雲騄不太清楚,但想必不是好感,不過,龐德或許也提點過這位年輕的涼州新將軍──這種時候和韓遂等人計較舊仇並不明智。
「唉呀!這整件事真像是個循環啊。」
馬岱將本抱在胸前的妖筆擱上肩頭,空出的左手撐柱而立,看著馬超與馬雲騄,無奈地嘴角上揚。
「韓遂過去與叔父本是不同陣營,之後互稱義兄弟,卻又因封邑而爭,現在叔父去世,前來幫助的卻是韓遂──」
外頭夏夜的蟲鳴簌簌,燭光顫抖著照亮三人的面孔,與牆上那紙地圖。
這循環的接下來,會走到那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