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紺】
雲騄睜開眼,雙手顫抖著撐起身體,環顧四面。
「爹爹?」
她是一個人臥在雪地中的,出聲喚道,但沒有回應。
--無人無聲,一片荒涼。
像是回應自己的呼喊般,下瞬間雲騄身邊冒出數隻猛虎,齜牙裂嘴地朝她過來。野獸口邊垂下混著血滴的唾液,滴落在雪上,顯得艷紅。低頭只見自己腳邊的雪地上,不知何來的熱血融了好幾條細細的紅河,往自己這蔓延流來。
雲騄自己手上沒有武器,空著兩手,被猛虎環繞、手無寸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下一瞬間全部的老虎望她撲來,尖叫聲被虎嘯掩蓋,白森森的利齒,利齒刺穿了她的衣袍、大腿、雙臂、腰側,還有咽喉。血的鐵銹味迅速瀰漫在冷冽的空氣中,雲騄睜大的雙眼灌滿恐懼。
--再也沒有人會保護妳了。
一個聲音這樣說著,接著是死亡般的黑暗,然後夢醒。
*
真真實實地將雙眼睜開,夜晚的房間中自然四周黑暗,近滿月時日的月光自窗縫鑽入,在地板上墨斗了條銀絲。
因反覆的夢靨而汗流浹背,稍微透著濕氣的金色長髮在黑暗中凌亂地披散,雲騄解開銀朱色的腰帶,脫下竹綠色的衣袍,雙手剝去包裹著身體的衣物。
她拿了件乾淨的寢衣披上,赤著雙足往後院井邊去。
汲了桶涼水上來,半退寢衣,拿了皂角抹在身上。
深夜的院落無人寂靜,像是在哀喪般連蟲子的鳴叫聲都沒。
不滿的月在西方的天空,透過井邊茂盛的枝椏灑下光,點落在雲騄光滑的肌膚上,粼粼在那如盤大的水面上,她伸直了雙臂繞到頸後,將束髮解開,過腰的長髮散開。
雲騄撫著左鬢,將父親馬騰在臨走前,送給自己的髮飾取下,捧在掌心。
火霞般的紅色羽毛依舊如燃燒般燦爛,濃縮著陽光的寶石,在如此微弱的月光下,卻如白日照耀大地的西涼烈日般刺眼。
眼淚不受控制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爹爹……」
她顫抖、蜷曲著身子,整張臉埋入雙手掌心中,額頭緊貼那美麗的寶石,壓著喉頭無聲地哭了起來。
真希望那噩夢的夢境能夠成真。
*
「喔?」
百忙中抽空前來探望的龐德,聽馬岱再次描述昨天傍晚發生什麼事情的經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馬岱喝下最後一口湯藥,用袖子擦擦嘴,表情就和藥一樣苦。
「會兒的轉述倒是沒說得這麼詳細,但沒想到你們倆也會如此爭執。」
「我知道少主就是情緒一上來,就會一股腦往前衝、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人啊!」
馬岱表情有點黯淡,放下手上剛喝完的湯藥的碗,雙手環胸扁著嘴唇,搖頭晃腦地埋怨了起來,「令明你居然沒有阻止少主他們做出那樣的決定,真是的……」
「吾過去對馬騰大人也少有干涉。」身旁的大漢接過湯碗,平靜地反駁對方的話,「馬岱大人,您說的也是一種思考,但涼州這樣的氣氛下,若馬超大人不整合將領、出兵復仇的話,涼州遲早會發生內亂。」
而且若此戰一成,馬超就會成為聲望不下他父親的年輕武人。
「身為總帥也是有其顧慮,你就別在乎馬超大人生氣了。」
「令明你還真是冷靜啊,」馬岱別開臉,眉頭稍稍皺起,對於龐德這樣平和的態度似乎有點不甘心,「但聽他那樣說,真的蠻讓人難過的。」
--『你這薄情的傢伙根本不會懂!』
「您也別鬧彆扭了。」
「……!」
聽到對方這樣說,馬岱立刻抬頭看著龐德,但對方一臉不願繼續這話題的樣子,擺了擺頭,滿心想要辯駁卻不好說不出話。
龐德退了一步稍稍欠身,神情嚴肅地看著他。
「總之,請好好休養,馬岱大人可是重要的前鋒。」
他和馬騰作為戰友多年,看著這些馬家的孩子出生長大,也像是他們半個父親一般,這些孩子心思到底在想什麼,龐德大概都猜得出來,即便孩子已經長大了。多年的戰友兼好友過世當然悲傷,但他必須不負那夜酒的期望,好好看顧、推著這些晚生前進。
『面對這種時刻,馬騰會怎麼做?』這問題龐德應該是最清楚的那個人,但答案是什麼對馬超他們而言其實並不重要,所以就算問了他也不會回答。
「知道了。」
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道,馬岱若有所思半刻,抬頭看著龐德。
「……雲騄現在如何?」
「我叫會兒每天去看她。」
對方搖頭吁了口氣--又是另一個令人擔心的問題孩子。
「但這四天連會兒也沒見到她人。」
兩人之間陷入默然無語,枝頭上夏初漸漸豐茂的黃楊樹葉,隨風傳來沙沙簌簌的聲音。
「……這也沒有辦法呢。」
--畢竟她那被封在這小小院落的世界,就這樣在許昌被擊碎了。
*
再次睜開雙眼,雲騄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
「……好餓。」
這四個日月交替以來,身體終於有了飢餓的感覺,她轉頭看著散在身後的長髮,未乾透著水光。
雲騄浮腫的雙眼泛著淚光,但卻覺得乾澀難受,兩肘一折,又趴回了床榻上。
*
「雲騄。」
外頭陽光正烈著,被囑咐送飯去給青梅竹馬的龐會捧著餐盤,用指節扣了扣木門。
「我還是把午膳放在門口。」
「……我知道了。」
裡面傳來一樣微弱的聲音,龐會有點不耐。
遲疑了一會,他抬起手,加重力道又敲了敲門。
「我要進去了。」
正使力想推開門,但才開了個縫卻又被股力道抵擋回去。
龐會蹲下身將餐盤放下,接著便保持著單膝的蹲姿,一手扶著門,目光專注看著前方距離視線才數吋的木門。
似乎想要望穿看透門後那人的心一般。
他知道雲騄正靠坐在門邊,用單薄的身體擋著不讓他進去。只要稍微使點力推開門,身為女子的雲騄也沒辦法不讓自己進去吧?
但他還是鬆開了力道,讓門關起。
「我先走了。」
他將唇齒湊近門縫,輕聲和另一邊的人說著。
「但我等一下會回來,如果妳沒把午膳拿去吃的話,我會進去盯著妳吃下去的。」
「……嗯。」
那聲音,像是在哀求著什麼似的。
--『別煩我,求你離開。』
諸如此類的感覺,龐會自己也不知為何地莫名焦躁。
這種焦躁感到底是從哪來的呢?他想來想去,只能說大概是因為覺得自己幫不上忙而難過吧?但似乎又不完全如此,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龐會總覺得,這四天他好像少了什麼,而剛剛確實有一瞬間,自己的確有想要拋開理性,直接推開門闖進去的衝動,但還是忍下了那股衝動。
「還有,孟起說,他決定要開戰,為你們的父親報仇。」
聽到這消息,雲騄稍稍仰首回頭,聆聽龐會那近在耳邊的聲音。
窗格透著中午強烈的陽光,在昏暗的房間地板上,撒下邊緣模糊的光田。
「然後別忘了吃飯。」
但龐會沒再多說什麼,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那條長廊。
腳步聲漸漸遠離,雲騄胸口的跳動無法壓抑,心跳加速。
--為復仇開戰。
耳邊嗡嗡,這股不知何來、複雜得讓人不明其所為何物的情感,在胸口像是要爆炸般,讓人難受,混濁得讓她不知無法是好。
接下來她到底該怎麼做呢?
雲騄抬眼,看著擱在不遠處的那把生鏽了的長槍,尚未被腐蝕的部分,反射著微弱的光芒,在她眼中耀眼無比。
「爹爹……」
淚水又從她眼角滑下,滴落在白色的寢衣上,雲騄抬起肩膀,纖細的手指沐浴在反射飄飄銀塵的陽光中,那些細小的灰塵看似無憂沒慮地在空氣中,漫無目的地飄浮著。
--『再也沒有人會保護妳了。』
她使勁著、使勁著伸出手,想抓住那把近在咫尺的長槍,使勁著、使勁著。
*
「你說雲騄把午餐拿進去吃了啊?」
「至少盤子不在門口了,倒是孟起你自己臉色看起來真累。」
接近傍晚時分,馬超和龐會兩人並肩走著,往雲騄的廂房走去--手上帶著晚餐的龐會搖頭聳肩,雖然這樣說著,但他自己臉色也沒多好看,不過馬超是因為勞累和心理壓力,而龐會只是單純的情緒問題。
「我要為我父親報仇!!」
「我知道你要為馬伯父復仇,」沒好氣地說著,兩人轉了個彎,灑落在棟柱間的陽光漸漸轉為偏向橘色的金黃,「但在那之前,說不準還沒到長安你就倒下了。」
「在打倒曹賊之前我是不會倒下的!」
「我知道,那就請你們做得具體點吧,」龐會口中呢喃,語氣中滿是無奈,「真擔心你們啊。」
聽到身旁的人如是說,馬超沉默不語。兩人快步前進走到雲騄房門口,他突然停下腳步,低下頭看著地上被拉長的影子。
「……靖武。」
「怎麼了?」
龐會回頭看著好友,偏頭等著他開口說話。
「我……」
對方先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吐氣之後又吸了口氣--突然,宣告般地開口大聲說話,但又像是在懺悔似的。
「我對馬岱說了很過分的話,我……!」
龐會愣了一下--看馬超那煩惱得垂頭左右顧盼、欲言又止的樣子,讓他不禁輕笑,那樣子有些滑稽--孟起果然就是這樣的人。
「我以為你滿心只剩下復仇了呢。」
他莞爾而笑,鬆了口氣,目光飄向外頭在霞楊在枝葉間落下的橘色光點,思索了會兒才開口。
「我想馬岱不會怪你的,先去和他……」
『--碰!』
前方木門被猛然砸開,門扇反彈互相拍擊的聲音之大,嚇得兩人反射性地退了一步。
雲騄雙手抱著那把爬滿了鐵鏽的長槍,舉步維艱地跨過房門門檻,馬超脫口而喚。
「雲騄!」
已經接近朱紅色的霞陽,從她包覆著皮雕靴的小腿,漸漸往上攀爬,扒住她的腰,撫上胸口、鎖骨。頸上纏繞著的青玉吸收了陽光後反射閃光,如粟米成熟豐收色彩般的髮絲,在這樣的光彩下顯得美若黃金。
她轉過身來,半蓋著睫毛的雙眸揭幕,如刀劍般色彩和銳利的眼神,直入入了馬超和龐會。
雲騄的臉龐顯得有些消瘦,浮腫的雙眼也爬滿了血絲,但不愧是馬騰壽成的女兒,那氣勢依舊凜然如其父,但卻有些令人害怕。
過去父親馬騰要她不要上戰場,她順從地回應了父親的要求,卻也十足感受到自己的無力,和這種無力感帶給自己的痛苦。只能眼睜睜看著鮮血四濺,心靈被死亡恐懼所吞噬,最後感受到被奪去重要之人的憤怒。
呼吸至今日,她最愛的就是她的家人,失去母親之後,她已經無法再經歷第二次的打擊。
小小的世界被擊碎的她,該如何面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呢?
「……我要上戰場。」
「咦?」
龐會發出聲疑惑,輕踏出了一步,馬超則是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的妹妹。
「什麼?雲騄?」
所以,到底該怎麼辦呢?到底該怎麼做呢?
『再也沒有人會保護妳了』那個聲音如是說。
自己真的只能這樣,一輩子給人保護下去嗎?
她只能起身而戰。
「我要上戰場……」
雲騄抱住長槍,撐著自己關節緊繃的身體。
「我受夠那永遠待在後方,我要上戰場,我要為爹爹和馬休馬鐵復仇,我--」
話未說完一個踉蹌,用那把斑駁的長槍穩住了步伐,馬超箭步上前,扶住胞妹的肩。
「雲騄,妳在說什麼啊?」
「我要上戰場!」她抬起頭,對著馬超嘶吼,聲音沙啞帶著哽咽,但眼角沒有眼淚,「我有我自己的力量,我要用我的力量為他們復仇!」
「別這麼兇啊,我知道妳說要上戰場,冷靜點。」
作為兄長的馬超輕輕拍著自己妹妹的背,輕輕拍著,眼角往後頭的龐會瞥去。
今日彩霞僅剩的溫暖橘光,在雲騄的臉龐上漸漸消溶於黑暗中,那雙眼變得如烏雲遮月一般的色彩。長廊開始被夜色佔據,三人隱入由斜躺平的紫黑色陰影下。
沉默在他們之間黏膩地擺盪著,誰也不知道該先開口說什麼,長廊下安靜得像是無人身處其中一般。
「……我覺得不妥。」
雲騄往聲音來源看去。
立於柱旁影下的龐會肅穆著臉,緊縮眉頭,低頭看著那雙愣瞪自己的眼,否決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