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
馬騰睜開雙眼,和這輩子每個醒來的早晨一樣,雖然身在異地,但窗縫仍透著那和故鄉一模一樣、晨曦時乾淨的光。沒太多的遲疑,他從床上坐起,順手將床邊愛妻所縫製的皮裘拉攏上肩。
或許是個好兆頭,也或許是上天對他的憐憫--
他昨晚做了個夢,是他活了這輩子數十年來,最簡單、最希冀的美夢。
*
馬岱、馬休和馬鐵已在外等候多時,這個早上是曹操和馬騰約定閱軍的時刻。
到底是生是死?機會和希望到底是渺茫?或是勝卷在握?
老將軍戰甲外披著那件衣緣磨損的獸裘,手執長戟,掀開營帳。
外頭是烈日扎人的眼痛,他毫不在意地往校場中央走去,西涼騎兵和士兵們整齊列隊,靜默地看著他們長年跟隨的老將軍從他們面前一一走過。
面前是已經在馬上等待著他的三位年輕將軍--作為這次後方部隊、沒有騎馬的馬岱抓著自己叔父的韁繩站在烏騅馬旁,帽上拖著的白穗隨風飛揚,雙子馬休和馬鐵,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雙眼面對著自己。
「父親大人,今天可真──」
「──是個好日子呢。」
馬休和馬鐵接著對方的話,笑著說道,他們兩人都尚未取字,年紀尚輕。
「叔父。」
馬岱遞出手上的韁繩,臉上帶著苦笑,馬騰點了點頭,沒說話只是接過姪兒手上的韁繩。
「今天這一戰。」
馬騰背對士兵,宏聲而語,四周無聲。
「或許是我們的最後一戰,或著並不是,無所謂,無妨。」
然後他轉過身,翻身上馬。
「諸位跟隨著在下馬騰壽成的信念,跟隨吾至今,復興漢室之志在這時代早就幾近匿跡,但各位卻依舊對在下不離不棄,戰場以性命相伴至今。」
「吾無酒水、無金玉以為報,只能祭以熱血、性命、以及信念,與你們共饗宴。」
金色如陽的雙目,再次炯炯帶光看著西涼的軍馬,他想起從過去至今在戰場的分秒和來去之人--黑夜與白晝,血光與刀影,生者與亡靈。
「先祖云,男子漢當死於邊野戰場,以馬革裹屍還京而葬,過去十年亂世,吾本以為忠義之士,不可多得。」
雖然馬騰心中萬般掛念遠在故鄉的女兒和長子,但是作為一方之君,在這亂世中,永遠都要有所取捨,過去為了生存和漢室,順曹操而謀。在這裡,在他面前,多少士兵心中有著掛念之人遙在遠方?
然而,他們的人卻都在這,在馬騰的身邊。
「而今,吾知道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脩我矛戟,與子偕作--」
--但今日即便心有所念,他最後終究是選擇為信念而付出賭注。
馬騰高舉長戟,震天嘎吼。
「--做勤王之師!」
*
紅旗豎於旁,曹操和數員武將騎著馬、立與城門之前,臉上滿是自信等待西涼軍馬到來。
昨日曹操還在苦思如何在自己眼下,給順從來京的馬騰一個合情合理的賜死,就聽到黃奎的小舅苗澤奔來,說是大義滅親要揭發密謀之事。
苗澤覬覦自己小舅美麗的妾已久,當他聽到自己情婦透漏這消息時,他立刻入宮稟報此事--這次能正當假他人之手殺掉黃奎,他自然不會放過這機會,若曹操大人心情愉快,或許還會給自己升官加祿。
--這算盤打得是有點問題,但眼下曹操還沒要去管怎麼處理這種不義之人的後事。
「父親大人,」曹丕深鎖眉頭,遠望西涼軍軍營那方向的塵土揚起,他對於曹操下令設伏等候馬騰到來,在此耗費人力時間的決定感到不解,「黃奎的小舅苗澤有告,既證明馬騰有意叛亂,西涼兵馬僅五千兵員,我軍給予個出奇不意,不是比這樣做誘餌省事得多嗎?」
「子桓,這你自然不懂,」曹操意外深長地微笑,騎在絕影背上遠眺,既然勝券在握,自然可以隨欲而為,「馬騰和孤相識、周旋多年,若不來個適合那人的排場和結局,可不行啊。」
「……孩兒確實不懂。」
曹丕看著自己父親,思咐良久,最後面無表情地回答,曹操哼笑了聲,眼神沒從眺望中離開。
「無妨。」
梟雄雙腿輕夾馬腹前行,曹丕沒跟上自己的父親,只是看著他的背影--馬兒往前走了數步,曹操伸手,輕按住腰上的將劍,東南西北各瞟了個眼。
「總之,西涼軍閥馬騰壽成這根扎心的釘子,今日孤可是非得拔起不可了!」
*
在城外軍營,留作後應的馬岱遠遠地就望見城牆上升起了紅旗,如同計畫曹操召見馬騰等人--獨自一人留在軍營,他在軍帳前不安地來回踱步,不好的預感縈繞著腦海,無法停止思考這一切。
雲騄總是被叔父留守,她有時會和馬岱提到那所謂的忐忑不安,大概就像現在的自己這樣如此吧?
「欸唷,黃奎的話到底能不能成啊?」
馬岱嘀咕著,一手撩起帳簾走進營帳,無聊提起妖筆對空開始塗鴉。黑色的墨跡和飛白在他的妖筆畫鬼控制下,就算只是這麼單調的顏色,也就像活著一般。
妖筆對於重武學的西涼武者來說,看起來是有些邪門、脫離常識的武器,但馬岱意外用得順手,一族之長馬騰也頗為賞識這武器,便讓他拿了這陰陽怪氣的大筆。突然他停下了畫筆,像是回神過來似地,抓了抓後頸嘆氣。
「……什麼啊現在可是在打仗啊,我到底在幹嘛?」
馬岱自言自語道,一放下了妖筆,畫鬼黑色的墨水落地灑濺而開,如同有生命一般,迅速躲藏入地,被土石吸收,接著他走到排放武器的架前,看著其中一把銀亮的長槍。
那把長槍和馬超的鐵騎尖是同個鑄造師鑄造的,同樣黑和綠相間的槍身、橘黃色的槍纓,還有反射著光、新磨的槍頭,馬岱想起,此時此刻正在西涼坐鎮的堂兄馬超,還有龐德和雲騄等人。
--少主,你們現在在幹嘛呢?
*
馬休身揹弓箭和箭袋,遠望代表曹操的紅旗升起,他悄悄和馬鐵對看了眼,輕輕點了點頭,父親馬騰騎馬於兩人之前。
他大半輩子都在這亂世中掙扎求生,今日會如何結束這般掙扎的存活呢?
曹操的軍旗已經升起,他深吸了口氣,將長戟展於身後,拍馬向前,雙子於後跟上,緩緩跺步上前--愈靠近城門,馬騰愈感不安。曹操做為丞相,不是該謹慎待在城內嗎?
馬步顛簸,他身體一前一後地前後晃著。地面的砂石輕幅彈跳而起--
他望見彼方的曹操,在良馬絕影上,對自己露出那自信的笑容。
--……糟了!
多年的戰場經驗讓馬騰直覺勒馬回頭,烏騅馬全身一震,主人反射舉起長戟,正想往西涼軍隊那退去
「碰!!」
近似爆竹、莫名的巨響聲起伴隨馬兒的嘶鳴,從城牆那邊方向射來的箭簇飛至,直插入馬騰右臂,他全身被推得前傾,捆了幾圈韁繩在手腕上才穩住。
「!父親大人--!」
馬鐵扯緊馬韁,想立刻退回後方,但卻只能和馬休兩人雙馬圍圈繞行,因為頭披白色頭巾的武將領了兵馬,截斷了他們大部分的後援,當西涼軍和武將門被隔絕開來之後,埋伏在兩旁的許褚和剛剛射傷馬騰的夏侯淵也跟著竄了出來,而正面持刀向馬騰奔來的,則是曹操親族出身的武將曹洪。
年輕的雙子瞬間完全明白眼前的態勢。
──一切都完了。
斜嘴一笑,夾棍為馬休擋去了夏侯淵的百步穿楊、弓箭瘸了許褚的馬。在父親前總不多話的馬鐵揮著夾棍,棍頭碎了襲來小兵將領的下顎和頭骨,馬休搭弓,射穿身穿湛藍鎧甲的士兵。
雙子餘光對望,兩人毅然扯開喉嚨,頭巾在耳邊飄飛,那一模一樣的臉龐,那一模一樣的聲音,一模一樣的笑著齊聲說著。
「--父親大人!您知道嗎?」
馬騰持戟,和面前正面衝來阻擋自己的武將一來一往,聽著耳邊那帶著笑意、合而為一個聲音。
他們的母親去世後,那時兩個黃口小娃和雲騄都傷心哭泣了陣子。
--『不可以再哭了!』
長子馬超那段時間總是忍著眼淚紅著鼻頭,和弟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這。
馬休張弓搭箭,和在他不遠處身材寬壯、手上也搭著弓箭的中年武將兩人對峙。馬鐵手上武器練棍搖晃,相對他面前體積巨大、號稱虎癡的武將身形玲瓏。
「我們從小到大都非常不了解您,您總念著祖先之志、勤王之師。」
「但我們卻從未見您真的為那些姓劉的,去打場豁出生命的仗。」
在妻子去世之前,馬騰有時還是會分不清兩個雙子,同個模子做出來似的孿生子並不多見,有時他以為從旁邊閃過的是馬休,喚了之後才發現原來是馬鐵,作為父親真的有些羞愧。
然而在妻子去世之後,馬騰突然有天愕然發現,他已經再也不會搞混馬休和馬鐵這兩個孩子了--那是有天休鐵二人在和他聊天時,突然以接著對方的話這樣的方式說話,他赫然發現自己當下並不會分不清這兩個孩子。
「窩在西涼,也許被攻打佔領,或平安老死病死。」
「為了活下去,作出違心的決定和同盟。」
看著這些孩子,馬騰真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內疚是內疚,但他不能從來不能,也不會因為他孩子們的眼淚,放下其他更多更多的東西,就和現在一樣。
--為什麼會有戰爭呢?到底是哪一步開始,自己帶著身後的人,踏上這樣的道路呢?
「比起來,今日如此大幹一場。」
「對我們來說--」
馬騰從來沒問過雙子為什麼要這樣說話,孩子們知道父親不喜歡他們這樣說話,但從也也沒問過為什麼,就像他也沒問馬休和馬鐵為什麼喜歡弓箭、或是厭惡弓箭的原因,就像他也沒問過他的四個孩子,雲騄為什麼這麼容易就放棄了武學,而孩子們偶而眼神中對自己流露出來的那異樣的神色,到底是什麼。
韓遂的劍碎裂了他們馬家,而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將傾倒的家屋修補起來,雖然看似有些笨拙,卻緊密相依,無法失去彼此--無法再經歷第二次的破碎。
今天過了之後,身在西涼的馬超和馬雲騄得知消息之後,該怎麼面對再次破碎的心靈呢?
「--已然是最好、最爽快的結局!!」
馬騰哼地一笑,果斷突刺,以戟鉤將面前的武將抓住迴腰奮力一揮,曹洪一個後仰和旁邊的士兵重重摔在一起。
「……我有你們這兩個孩子,此生不枉。」
他低聲說道--馬騰已忘方才亂中中箭的痛處和自己愛駒踏沙掙扎,兩腿用力一夾,左手持戟往曹操那奔去,頭也不回地急趨前行。
「如果只能那樣活下去的話,不如--」
馬休轉向對準夏侯淵的箭準,長空放了一箭,不管那刺入左胸的椎心之痛,伸手從背後箭桶中又抽出一箭。馬鐵等著那箭射出,莞爾一笑,看著許褚往自己而來,策馬驅前,從下而上之勢,撈起夾棍準備戰鬥。
「--好好和你們這些挾君之賊,大幹一場吧!」
然後在血花璀璨中,結束不到取字弱冠,短暫的一生。
*
軍營外似乎騷動了起來,馬岱從望著那華麗長槍的失魂中回過神來,那不安的感覺又油然而起。
一支箭簇穿過軍帳,直直刺入他面前的泥地中,雖然沒有傷到自己,但撕破粗布的聲音讓他反射退了一步,看箭尾端那熟悉的箭羽。
--馬休的箭簇。
心生不祥的馬岱立馬抓了件斗篷、提了妖筆衝出營帳,一出帳便睜大了雙眼,抬頭所見不是刺眼的陽光,而是騎著馬、闖入他們軍營,居高臨下看著他的陌生人--還來不及理清頭緒思考,接著就是尖銳金屬穿過自己右肩的刺痛。
是身穿湛藍色軍袍的曹軍士兵與副將。
*
馬騰裹著染了大片鮮血的獸袍,背上插著數支或斷的箭,跳下烏騅愛馬,在他著陸的瞬間,青毛的馬兒也倒下了。
「謝謝你了,老伙伴……」
馬騰雙腳跨站,左手持戟,垂頭大喘著氣,溫熱的液體濡濕、沾黏著戰袍,順著肌肉紋理留下,完全只能用狼狽來形容現在的他。
「吾,西涼馬騰壽成,奉天子之詔,到許昌來了!」
他抬頭,震天嘶吼,咧口一笑,看著十步之遙處,騎著絕影、手持將劍的漢子,曹操沒有跟著下馬,馬騰身上的傷也注定了他敗亡的命運。
「壽成兄,結局已經命定,孤不打算在你身上耗費力氣,別再做困獸之鬥了--如此孤倒是可以考慮給你這叛君之徒一個痛快點的死法!」
「叛君之徒?哼哼哈哈哈……讓您如此稱吾真是莫大的侮辱啊……但罷了罷了……」
曹操輕哼了聲,闔眼搖了搖頭。
「開個玩笑罷。壽成兄,還是一句,你就乖乖束手就犯吧!」
馬騰不顧疼痛揮戟和對方所言,旋弧舉起武器,就算受了傷、也絲毫沒有顫抖的戟尖直指曹操--方才靠近,他便已注意到曹丕身後被五花大綁的黃奎一家,心中便大概了解這突襲之陣勢怎麼回事了。
「認了!吾不能為國除賊,乃是天意!」
曹操看著那雙金色如同野獸的雙眼,對方身披的獸袍因左手臂的揮動飄飛--面前相識相鬥多年的馬騰,確實真像匹來自西涼荒野的猛獸。這種死不認主的野獸就算關起來,無論怎麼循循善誘、如何餵食和訓練、甚至鞭打,最終都不會削去野性。
「但吾會為漢室,灑盡自己最後一滴熱血!」
踏上霸道、挾天子令天下的梟雄,此時此刻的眼神惋惜、但又認真--他和馬騰這樣的人永遠無法共存共榮,在曹操的眼中,馬騰的思想是條死路,但他依舊是個值得敬佩,最終也無偏移自己信念之道的男人。
但無法馴養的野獸,最終無論如何都只能予以除去了。
「孤知道了,那就讓選擇霸道的孤,成就你最後的願望。」
曹操跨步下馬,單手提著長劍走向那隻負傷的野獸。馬騰露齒一笑,興奮地全身顫抖了起來,嘴角淌下艷紅色的鮮血。他往後一個跨步,順著手臂而流的血滴在地面上成一個圓弧,馬步而站雙手持戟,眼神中滿是迫不期待的情感--他等待這一刻很久了。
掙扎抉擇了一生,到底是期待能在無可由己的亂世中安息?還是期待能至少能夠稍稍碰觸到,自己心中所謂的祖先之志,以不愧對先祖和跟隨他的人和因為跟隨他而死去的人們呢?但,家鄉呢?留下來的人呢?活下來的人呢?他們該怎麼辦呢?
沒有人知道,馬騰自然也不知道--但他已經沒得去掙扎,也無法掙扎了。
「永別了,勤王之將,馬騰壽成。」
*
睜開雙眼,嘴角掛著輕鬆快意的微笑,身上穿著的不是將軍的重甲,而是一般同平民的布衣。
仰首所見,是西涼那他從小看到大,無法忘懷的天空--萬里無雲、湛藍的廣袤。
他已將今日清晨所砍的柴薪都賣了出去,從市集歸宅的途中休息一下,回家的路不遠,也沒急著回去,享受一下這樣毫無憂慮、一個人安安靜靜的時光也不為過。
再次闔上雙眼,乾淨、沒混著絲毫黃沙的微風,如愛妻的柔荑般撫過他的臉龐,風中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在叫喚他。
--此生若能如此,單純做一個羌民的樵夫也不錯。
純粹深深愛著自己的故鄉和族人和家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