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同色】
『馬鐵,你怎麼會選夾棍當武器呢?我以為你會選個帥氣點的。
馬休與馬鐵兩個孩子甫到可以上戰場的年紀,一日無聊下午的閒聊。
『從小放羊什麼的就在用棍,也不用多學什麼,話說回來,你還不是繼續用打獵的大弓?』
『果然還是說不過你,被你發現了啊!』
馬鐵雙手枕著頭,往草地上一倒,陽光灑在他臉上,暖洋洋的。
『……不覺得看到弓箭會想起母親嗎?』
馬休雙手枕著頭,往草地上一倒,陽光灑在他臉上,暖洋洋的。
『是這樣沒錯,但和哥哥一樣重新學個真是--』
『--太麻煩了!』
雙子一模一樣的臉,用一模一樣的聲音,異口同聲地說道,閉上眼,微風吹過他們的臉,舒服得讓人想睡。
『我是絕對,不會碰弓箭的。』
『我知道。』
『嗯。』
*
馬騰帶了五千軍馬準備前往許昌,馬休和馬鐵則做為前軍,他自己作為中堅,姪兒馬岱被分在後軍。
被派留守西涼的長子馬超,一臉無趣地站在一旁的樹蔭下,腳尖踢弄地上的小碎石,旁邊一同站著雲騄和龐會,三人看著隊伍士兵和將領們忙碌準備的身影。
雲騄雙手交疊在身後,表情凝重,目光在父親與兩個弟弟之間顧盼。
「別害怕。」查覺到身旁少女的不安,龐會彎下身子,低沉的聲音說道,伸手拍了拍雲騄的頭,馬超則有點擔心地瞥了自己妹妹眼,緊抿著唇沒說話。
眼角見這情景的馬騰,咳了幾聲,和正在與自己交談的龐德擺了擺手,便逕自往他們這走來。
「父親大人。」本來倚靠著樹幹的馬超見父親過來,連忙站直了身,察覺父親表情怪異的馬休和馬鐵,還有馬岱也跟了過去。
「少主,叔父,」馬岱當然看得出馬騰是壓抑著些許怒氣的,他整了整垂著白穗的帽子,有點像在緩頰般地開口,「我們也差不多準備好了。」
馬騰隨便點了點頭,但卻沒理自己侄兒的話,看著自己那雙留守的兒女,「為父不在的時候,就拜託你們了。」
「是,父親大人。」
馬超抱拳、聲音鏗鏘有力地和父親承諾,馬騰點了點頭。
「有什麼事情,就問龐德將軍或是韓遂將軍。」
聽到韓遂這名字,雲騄臉上掃過一抹陰霾,馬超的神情則有些複雜。
韓遂本和馬騰友好,互稱義兄弟,但後來卻起了爭執,戰亂中韓遂殺了馬騰的妻子、雲騄他們的母親,衝突便發展到幾乎無法控制的程度。
在這些孩子的記憶中,當時的父親,像是不殺了韓遂不罷休般,連年進攻。後來在曹操和鍾繇等人的從中斡旋、調解之下,後來兩方總算停止互相的征伐。
小時候,韓遂叔父其實對這幾個孩子還算不錯,他雖然是祖先來自中原來的漢人,但韓遂的行為舉止卻比在羌地出生、血統幾乎是羌人的義兄弟更不被中原禮教拘束,大方直接的他在他們小孩子間很有人氣,和個性也很直爽的馬超尤其地好--不過這也是好久好久以前、在父親與韓遂尚未反目成仇時的事情了,但也多虧過去這樣的情誼,在大人之間的衝突被化解後,他們家與韓遂的關係在表面上尚稱穩定。
「但如果可以自己決定的話,軍權依舊是在你的手上,超兒」
馬騰繃著眉頭如此提醒道,接著走到雲騄面前,面對心愛的女兒,父親的表情立刻變的舒緩得多,「雲騄……」
馬騰沉默不語,看著女兒那雙和亡妻一樣的眼睛,和相似的臉龐,思考著該說什麼。雲騄看著父親那炫目的金色瞳孔,覺得有些困惑。那樣的眼神,很像是母親仍在世的時候,父親常對妻子投以的眼神。
西涼的風吹拂,搖得雲騄耳邊的髮飾叮咚,晚霞般、銀朱色的羽毛搖曳。
「父親大人?」
痛失愛妻多年的馬騰,只能看著與妻子最相像的女兒,努力讓自己不會因時間忘記過去自己最珍視的人,確認自己的妻子曾經存在自己身邊,雖然遺物仍在,但看著生者--他們的孩子--是讓馬騰最篤定、最能讓他繼續在戰場後揮舞長戟保護家人的動力。但他自己長年身處戰場,看盡死亡和別離心裡也很清楚,人難逃一死,若有日他成為那沙場橫屍時,誰會保護雲騄呢?
然而,他嘴巴上說著自己擔心無法一直保護女兒,但實際上,是馬騰害怕雲騄和愛妻一樣離開。
「妳是個好孩子,平常是沒什麼好讓我擔心的,」他笑著開口,輕輕拍拍女兒的肩膀,「好好照顧自己,看好妳哥。」
父親沒特別說什麼,讓雲騄顯得有點失望,接著馬騰斜眼看了旁邊的高大少年。
「雲騄和超兒暫時就麻煩你們父子了。」
「請別擔心,馬騰大人,」龐會回以抱拳,低頭沉著聲音回答,「孟起和雲騄也是大人了,不會有問題的。」
--要是他們和你都真的能讓吾真正放心就好了--馬騰心中碎念,轉身往自己的坐騎走去,馬休和馬鐵見父親離開,便跳上前,兩人相搭著肩,笑容衝著自己的兄長和姊姊。
「嘿!哥--」
「還有姊--」
「要好好--」
「保重身體--」
「要好好--」
「吃飯--」
「還有--」
「你們可以不要這樣說話嗎?啊?」馬超滿臉不耐,雙子笑了起來,一人左右各一拳捶了下馬超肩膀。
「開個玩笑嘛,玩玩又不會怎樣。」
「搞不好以後就聽不到我們這樣雙簧了喔!」
「休!鐵!不要亂講話。」雲騄雙手環胸,擺出姊姊的姿態訓斥玩鬧、口不擇言的兩個弟弟。
「欸呀,姊姊,」馬休咧口笑了起來,他們很清楚姊姊不喜歡他們這些男人上戰場時,自己只能在後方等待、那擔心的感覺,但無法說服父親的他們也只能對雲騄投以同情的眼光,「戰場就是這樣啊,但我們會盡人事,接下來就聽天命吧!」
「好啦,我們不說就是了,但我們也不是沒見過戰場,」馬鐵正經地收起笑容,看著樹下的兄姊兩人,「倒是姊沒啥見識比較讓人擔心。」
「你們在說什麼啊?擔心什麼?」馬超沒搞清楚弟弟的意思,馬鐵翻了個白眼,沒有回答--身為馬家的長子,這樣遲鈍真是讓他這個弟弟不知該說什麼。
「嘛嘛!時間也差不多了,」馬岱拍了拍手,露出平常那開朗誇張的笑容,「少主,我們也該準備各自就定位了唷!」
「岱,」馬超被馬岱的聲音從思考中拉回,他看著從小和自己最親的堂弟,這是他們這些兄弟姊妹第一次要分開這麼久,「第一次沒和你一同出戰呢!不要讓我失望。」
他們兩堂兄弟因為年紀相當,從小就玩在一起,一起騎馬,一起練武,一起在街上玩鬧,在戰場也是同進同出,似乎真的沒有分開超過一天以上過。
「說得是呢!少主,戰場上沒有你和我肩靠著肩,這樣真的是有些寂寞呢,」馬岱害臊地抓了抓從帽緣垂下的鬢角,眼角看了看手上的妖筆,苦笑說著,「雲騄、會兄,這幾天也拜託你們了。」
「嗯,」雲騄和龐會笑著點頭,看馬岱和休鐵兩人上馬,「祝一切順利。」
「嘛!那麼。」
騎在馬上、三位即將遠征的小將軍看著隊伍最前的總大將的背景,在望向遠在東方中原的許昌那方。
「我們出發了。」
*
數日的行軍,西涼軍終於到了許昌城外附近。
「喔?」馬休一手遮眉,視力過人的他遠遠就望見個身著藍袍的青年,領著幾位將領騎馬而來,「父親大人,曹孟德那總是板著臉的兒子來了!」
「是嗎?」馬騰瞇起眼,帶頭的確是曹丕,身後跟著幾員武將,騎著白馬往他們這而前來,他向兒子及姪兒使了個眼色,翻身下馬,往前走了數步,佇立在軍隊前等待迎接對方。
「馬騰將軍。」
曹丕也下了馬,帶著天生傲氣的步伐走來,兩人抱拳相禮。
「曹丕大人,末將馬騰壽成在此,奉天子詔書,前來許昌準備征討孫權逆賊。」馬騰恭敬地說道,雙眼低垂,曹丕細著眼,打量著眼前身材高大的老將,還有他身邊幾位恭敬地跟著行禮的年輕小將。
「西涼至此,路途遙遠,辛苦了,軍營已經為你們準備好了。」
回應的語氣中藏不住天生的冷傲,世子眼角目光瞥向身邊的那位文官,那位約莫中年的文官察覺曹丕的眼神,作揖行禮的頭更低了。
「這位是黃奎,你們這次出征的行軍參謀,接下來就請你們隨他過去。」
「黃奎大人,麻煩了。」馬騰恭敬地和對方招呼,黃奎因為突然被看起來威嚴十足的馬騰如此溫和地叫喚,而反應有些慌亂,但仍盡量面色不改地和他們回禮。
「因為有公事在身,請恕我先行離開,」曹丕冷淡、不帶多少感情地說著,跨蹬上馬,扯著韁繩馬匹在原地踏步,「馬騰大人,稍晚請汝等四位將軍入城,父親大人準備了酒宴要款待諸位。」
「是。」
馬騰總算收拳抬起頭,那不屬於中原人的淡色目珠直深深望入對方--如同荒野猛獸的目光,讓曹丕覺得有些不自在。
「請幫吾與丞相問安。」
「我會的。」
曹丕允諾,勒馬轉身,如同逃離野獸般,頭也不回地往許昌城門奔回。
*
「--說起來,實在是許久不見了呢,壽成兄。」
東道主--漢朝丞相曹操坐在主位,自信地笑著舉杯向馬騰道。
「說的是,上一次是討伐袁紹那三個無用的兒子,」馬騰回以酒樽,雖然想問赤壁之事,但仔細思量後還是沒說出口,「然後便是今次了。」
「那次多虧壽成兄與令公子馬超相助,不過這次……似乎不見馬超將軍的樣子?」曹操環視酒席,馬超留守西涼,宴席中自然沒有馬超的身影。
他還記得那時自己的軍師、已經亡故的郭奉孝調侃那鎧若華錦年輕武將時,馬超那帶著慍怒和尷尬的有趣表情。
「羌亂四起,故小犬同義兄弟韓遂,留守西涼,」馬騰謹言,曹操也只好點了點頭,「休鐵二子及姪兒岱武藝尚可,吾便帶他們來見識見識。」
「壽成兄的孩子,武藝自然非等閒之輩,」對方恭維地說道,三個孩子悄悄交換了眼神,但仍不敢多話,「但真可惜呢!無法再次親眼見著錦馬超之姿。」
--本來想將你們父子一網打盡的,看來馬騰老糊塗還沒糊塗到底呢!
「……小犬不才,只會在一些枝微末節的地方耍花樣。」西涼的老將謹慎而語氣平緩地說道,對方聞言,大笑了起來。
「壽成兄,這是承襲乃父之風啊!」
看著衣著鎧甲華麗不輸馬超的馬騰,曹操開玩笑的說著,對方只是輕笑,放下已經空了的酒杯,環視著席間對面曹操的兒子們。
「倒是曹丞相的公子們和您一樣,各個表露非凡之氣,」宮女為馬騰斟滿了醇酒,再次執杯,馬騰歎息說道,「吾的孩子們要是像吾,吾早就能放心養老,學祖先去放羊經商了。」
「哈哈哈哈哈,壽成兄這樣說,旁邊兩位公子可尷尬啦!」
漢室丞相大笑言道,坐在父親旁邊的馬休、馬鐵對瞧了眼,趁眾人不注意時做了個鬼臉,馬騰瞥了眼雙子,兩人趕緊故作正襟危坐,坐在後面的馬岱閉口不語,曹操打趣地看著休鐵二人問道。
「你們多少歲了?」
雙胞胎又對望了眼,點頭笑了起來,同時起身、動作一致地和曹操行了個禮。
「是的--」
「丞相--」
「咱倆--」
「正值--」
雙子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聲音,最後異口同聲地說道。
「--舞象之年。」
「哈哈哈哈哈--」
被這兩人的表演逗樂的曹操撫掌而笑,如戲子的二人讓他又想起了上次馬超那有趣的表情。
想到不久後就要殺了這兩個孩子,還真讓他有些難過。
「壽成兄,您的兒子可真不像你,他們各個都是逗趣之人啊。」
無趣的馬騰揚眉不語,一臉早就習慣的樣子,逕自啜了口酒。馬休和馬鐵兩人對望了眼,像孩子般彼此咧口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