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銀朱】
馬騰打開房門,身高僅及自己腰間的女兒揉著帶淚的眼,拖著條棉被,有點生怯地站在自己房門口。他蹲下身,將雲騄抱了起來。
『怎麼了嗎?』身材嬌小的母親伸手拍了拍雲騄有些發抖的肩膀,溫暖地微笑,看著心愛的女兒。
『老虎……』孩子細聲開口,又將臉埋進父親的肩膀中,『白天看了老虎的畫,就夢到老虎來吃我了……』
馬騰和妻子相視,孩子對夢的恐懼讓他們有些擔心,但又覺得可愛。
『乖乖,不要害怕。』
父親溫暖的大手,輕輕拍著雲騄微顫的背,孩子肉軟軟的臉頰蹭了蹭父親的手臂。
『只要爹爹在妳身邊一天,就不會讓你被老虎給吃著的。』
*
軍議結束之後,馬騰打發兒子回去,心情煩悶地獨自離開了議事堂--他想去街上,沒什麼目的或是想買的東西,只是想要去走走而已,即便滿街的人對西涼大將軍突然出現感到驚訝而有耳語,他也不在乎,不過實際上馬騰頗有民望,他的出現並不會讓人反感。
--今天的自己,真像路邊失魂落魄的老頭子。
他正自嘲地想著,便看到眼前讓他有些慍怒的畫面--前方不遠處,龐令明的兒子居然走在自己的寶貝女兒雲騄旁邊!
即便龐德是自己長年的戰友,這種畫面馬騰還是無法忍受--任何和女兒年齡相仿的年輕男人在他眼中,都是所謂父親的假想敵,這也是為什麼雲騄都已經過了及笄近了摽梅,馬騰還是不想把她嫁出去,如果是入贅、對方條件算相襯的話,他還可以姑且考慮一下。
「雲騄!」
「啊,馬伯父。」聽到呼喚聲,因為視野較高的關係,滿懷抱著採買日用品的龐會很快找到了馬騰,沒發現對方敵視的眼神,朗聲打了招呼,「雲騄,伯父來了!」
「爹……父親大人!」雲騄手上抱著布巾,裡面裹著這幾日晚膳的食材,對於父親突然出現在此有些驚訝,她以為這麼時候父親應該會和自己的兄弟們回家,沒想到會到街上,「您怎麼會在這裡?」
「……只是出來走走。」
馬騰貧乏地據實以報,站在一旁的龐會貼心地在馬騰之前伸手接過雲騄手上的布包,欠腰低頭,溫柔的口氣對她說話,「雲騄,妳和伯父一起走吧,我先幫妳把這些送回去請馬岱處理。」
「咦?這樣好嗎?」
「吾覺得很好,就這樣吧。」
馬騰鐵青的面色嚴肅,打斷雲騄的話,和眼前高出自己半個頭的青年點頭致意,讓他抱著大包小包離開。
雲騄抬首、偏頭看著目送龐會離去、臉色有些憂愁和複雜的父親。
--剛剛的軍議,有發生什麼事情嗎?
但這問題是她不能問的問題,於是雲騄伸出手,抱住父親馬騰的右臂,緊緊抱住。
「爹爹。」
「雲騄,」馬騰眉頭舒展,恢復成那個慈祥父親的樣子,垂眼看著如珍寶般的女兒,「陪為父走走吧。」
「嗯!」
雲騄將懷中父親的手臂抱得更緊,大力點頭回應,馬騰臉上抹開了微笑。
--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兩人有說有笑地逛起了市集。西涼貿易繁榮,市集上行商人聚集,帶著從東方來的稀少品,交換西方的特產,或是當地人本身的以物易物--馬匹、羊群、葡萄、胡瓜,或是蜀錦、綢緞、橘枳、海鹽、銅錢--來自各方的商品琳瑯滿目。即便已經不是小孩,市集怎樣都是個充滿新鮮感的地方,即便剛剛已經和龐會兜了一圈,她依舊興味盎然地東張西望。
雲騄扯著父親的手臂,穿梭人群之中,笑容讓人覺得炫目。
馬騰莞爾,一直以來,他都是如此,盡其所能讓雲騄遠離一切亂世的醜惡,只要看到女兒的笑容,他便覺得這一切如此就好,只是他也不知如此搭蓋、日夜以火把照亮溫暖的溫室還能靜謐至何時。然後他眼角闖入了一抹紅色。
那髮飾--如豔陽般的寶石鑲在刻雲銀片上,綴著玉珠的兩束流蘇垂掛,最吸引馬騰目光的,是髮飾上如火般的兩羽,和西涼的晚霞一般,非常美麗而溫暖的顏色。
讓他想起了書中食其肉,可以不生夢魘、不入幻象的鴒要鳥。
--『只要爹爹在妳身邊一天,就不會讓你被老虎給吃著的。』
就算不將女兒嫁出去,但戰場終是歸宿的自己、或是日漸衰老的自己,也沒辦法一直陪在雲騄的身邊。
「雲騄,這個怎麼樣?」
馬騰拿起髮飾,喚了自己女兒聲。
「怎麼了?爹爹?」
雲騄小跳步到馬騰面前,父親將髮飾配在女兒右耳旁,綠珠叮噹,彩色翮羽下的夕色流蘇在雲騄鬢邊輕搖。
和早逝的愛妻一樣的銀色雙瞳睜看著父親,臉上有些羞紅。
髮飾和女兒非常相配,馬騰露出非常滿意的表情,直接將那如火如霞的髮飾戴在雲騄耳邊,轉身和賣主爽快地喊道,「這吾買了。」
「咦?爹爹?」雲騄有些驚訝,滿臉通紅地抓住父親手臂,「這、這不會太昂貴嗎?而且我們沒有買禮物給哥和弟弟他們,這樣不太公平吧?」
「無妨,雲騄,那些吃的給他們回去大飽口福就夠。」
馬騰拒絕賣主因他是將軍而想巴結的便宜價格,付了全金,不管女兒的抗議,拉著她離開了那攤位,為了防止雲騄後悔,馬騰加快腳步往自家府第的方向急趨。
回去的路上,雲騄左手一直扶著鬢髮遮掩,突然戴上一個這麼艷麗的飾品,耳邊還叮叮咚咚的,她有些不習慣。
「放心吧,」父親安慰似的說道,半闔著眼,牽著女兒的手,「非常好看。」
馬騰寵溺的眼神落在女兒身上--他想起過去在還沒攀爬到這樣的位置時,也常這樣牽著愛妻去市井閒逛,但現在物是人非--行商人帶來的商品、小販的吆喝、擁擠的人群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但他身邊的人、還有自己,都已經不同了。
他老了,而她早就不在了。
長年為了自己和過去的同伴的意志、伺機而動的馬騰,在這面對機會的時刻,看著女兒,還是不免產生了遲疑,但他也知曉時間和身體的衰老都沒在等待,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這希望渺茫的機會。
他就是如此緊咬不放的人,所以那時他也沒順著妻子,撤軍回去西涼。
「爹爹。」雲騄又抱住了父親刻著傷痕的手臂,和小時候一樣,臉頰摩娑摩娑了陣,馬騰回過神來,輕輕拍了拍女兒肩頭。
「怎麼了嗎?」
「沒事,」她仰頭一笑,臉上映著今日僅剩的晚霞,「只是想說聲謝謝。」
--果然非常適合呢。
馬騰心中想著。
--那就放心了。
闔上金色的雙眼,馬騰低頭,在雲騄的眉心烙下一吻。
*
「嘖,居然只有姊姊有禮物!」
馬休開玩笑的口氣說著,不過只是鬧著說說而已--晚膳後,馬家的孩子們聚在自家中庭談天,涼州的夜晚空氣驟涼,想在外面自在點地待著,就必須多披幾件衣服。
「欸唷,阿休你又不是不知道叔父的性格。」馬岱打圓場似的說著,馬休露齒一笑。
「開個玩笑嘛,非常好看喔姊姊,那髮飾和妳真的很相配!對吧,阿鐵?」他語帶誠懇地說著,雲騄有些害躁,但左手扶著臉頰,她已經漸漸習慣這髮飾在自己耳邊的感覺--身為女孩子,偶爾用些飾品點綴自己好像也無可厚非?
「嗯,真的蠻好看的,」馬鐵點了點頭,但不是隨意附和,那髮飾確實是很適合那頭淺色金髮,「姊偶爾打扮一下也不錯,不然平常那樣都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了。」
「馬鐵!」
「對啊,這樣才有身價喔!」馬鐵最後讓雲騄有點惱羞的那句,還有馬休這次就真的是在說玩笑話了。
馬岱、雲騄和馬鐵都笑了起來,只有馬超面色凝重,沉默抬頭,看著薄雲遮星的夜空。
想到白天會議的結果,他還是有些不甘心被留在西涼,雖然還有龐德、龐會和雲騄一同鎮守,但他的直覺莫名覺得不安--父親到底,真正心底在盤算著什麼呢?還是他根本就沒有什麼計畫?
「哥?」
眾人靜默了會,雲騄有點猶豫地出聲喚了兄長--比竟馬超平常這種時候不會這麼沉默--他回過神來,愣了一下,有些敷衍地笑著點了點頭,「啊,那個,我也覺得很好看。」
「少主,你沒事吧?」坐在馬超身邊的馬岱擔憂地說道,伸拳捶了馬超臂膀,「你今天一直都在發呆唷?」
「啊?有、有嗎?」對方睜大眼睛,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我沒事啦,真的。」
「哥,你在想早上軍務會議的事情嗎?」雲騄苦著眉頭問道,馬家的孩子們又陷入沉默,看著又有些放空的馬超,沒人敢回答雲騄的問題。
他們並非不了解兄長所顧慮擔心的事情,正因為他們也有一樣的感受--完全不知道父親想要怎麼做,又能如何做--但他們還是乖乖順從了馬家大家長的命令。
並非沒有面對過戰場,在他們長到一個年紀了後,也開始跟著父親出生入死。身處亂世,這些孩子在父親的保護和指揮下活了下來,但依舊對未來西涼將何去何從感到迷惘。官渡之戰讓他們見識到袁氏的衰微和曹魏的強大。
但當遙遠的中原傳來赤壁之戰令人意外的戰果時,他們對中原的局勢更感困惑,打從聽聞這場戰爭即將開戰的消息,他們根本不覺得打敗袁氏的曹魏會輸--諸葛孔明和周公瑾、劉玄德與孫仲謀、蜀漢與孫吳的聯合,是這麼不容小覷的嗎?
馬騰將孩子保護得太周全了,他們只看見無垠的黃沙和廣袤的藍天,不瞭解這天下實際上是更複雜、更難以想像。
「欸唷!時辰不早了,大家快回去睡覺吧!」馬岱跳下矮牆,打破有些尷尬的沉默,拍了拍手提高音量說道。他回身,看著和自己相伴長大的堂兄,露出個想令他安心的微笑。
「少主,先去休息吧!幾天之後,這兒可要全權拜託你了唷!」
*
出發到許昌的前一夜,馬騰帶了些酒到自己房中。
涼州的夜晚寒涼,他走去將窗闔了起來,接著回到案几前,提起熱暖的小酒甕往自己的酒斛一斟,坐在榻上,放在榻上的矮案上,放著另一個空的酒斛。
她去世之後,馬騰幾乎不怎麼喝酒--他的妻子幾乎千杯不醉,過去比翼的時光,兩人只有晚上的時光可以好好相處,時不時就會像今天這樣帶些酒到房中,小酌談天。妻子死後,他就不常與人對飲,但今天他有個酒伴。
「屬下,龐令明在此。打擾了。」
門外響起一個聲音,他放下手上的酒器,笑著往聲源看去--門扇被推開,身材高大的漢子逕自走了進來,對馬騰拱手作揖。
「令明,見外什麼?坐吧。」
馬騰微笑著,目光落在榻上空著的位置,龐德循著對方的目光過去,放下行禮的雙手。馬騰依舊帶著那抹笑容,為空著的酒斛斟滿了杯酒醩。龐德沒說什麼,自己拿起酒杯,啜飲了口溫暖的酒。
他與馬騰因同入耿鄙麾下而認識,在平亂等大大小小的戰役中一同出生入死,龐德和馬騰兩人,總一同在軍隊的最前線衝鋒陷陣--馬騰有了產業、成了一方之霸,龐德都一直跟隨著他。
「令明。」
「馬騰大人,」馬騰還沒說完,對方便出聲打斷了他,「這次您的決定,出於吾的意料。」
「……令明,和以前一樣,叫壽成就好了。」
「吾以為,您會帶著吾一同到許昌,但馬騰大人您反而是帶上了三位小將軍,」龐德放下酒杯,抬起眼,直視著馬騰,「雖然他們的沙場經驗也是不少,但吾還是對此覺得困惑。」
「我說,叫我壽成就好了。」
馬騰為龐德斟了熱酒,放下酒壺,看著自己的空樽。
「……詔書所言,天子命吾去征討孫吳,如此,吾自然必須帶上不負皇命的將領。」
「這吾理解,吾想問的是--」
龐德沒有舉杯飲酒,只是直直地看著垂著眼的馬騰,不帶咄咄之語地繼續逼問著。
「你想問,為什麼要留下你和超兒嗎?」馬騰舉起手刀,打斷了對方的話語,「……吾想把你留做超兒的配下。」
「馬騰大人--」
「令明,就說別叫吾壽成就好了。」
拿起酒壺,馬騰為自己斟酒。
「吾這輩子,活得夠久了……年少家貧,因為從軍、好不容易可以不負先祖馬援伏波將軍之名,成一方之主,擁護漢室,還與韓遂成了結拜兄弟。」
溫暖的白霧上升,蒸騰翻滾。馬騰捏著酒杯,手指輕轉著。
「沒料到之後卻與之相鬥,還因此失去重要的人,雖說現在是沒事,但是人生無常,即便吾現在告訴你,想將超兒託付給你,未來你們若相背而行,也不無可能吧。」
「壽成!」
聽到這番話,龐德有些不滿地放下酒杯,有些慍怒地看著對方。
「哈哈,對不起,吾言重了。」
馬騰伸手,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莞爾看著龐德,笑容中帶著一絲訣別的哀傷。
這次進京,不成功便成仁,說什麼吾自有處,他實際上,一點想法都沒有--與漢室一樣,自己也會成為曹操手中翻弄把玩、或是丟棄的棋子嗎?
但作為馬伏波大將軍的後代,馬騰不會低頭,漢室存則存、漢室亡則亡,就算死,他也要死有其所--為漢室和信念而亡。
「……不論這次結果如何,吾想請令明用你的雙眼--」
馬騰那雙如陽光般金黃色的目光,直勾入龐德褐色的瞳孔,他縮回了放在對方肩上的手。
「不論你們是敵是友,請為吾和吾妻一起,看著超兒,是否有所成長?」
龐德正坐著,微蹙著眉頭,不語了會,拿起酒壺,為自己斟滿了酒。
「你今天說話,特不中聽,總覺得像是在交辦後事一樣……」
他開玩笑地說著,舉起酒杯往對方推去,馬騰垂目輕哼了聲苦笑,也跟著拿起酒杯。
「……但吾龐令明,以士之道之名,答應你。」
兩個酒器碰撞,發出混濁的敲擊聲。
03【銀朱】
馬騰打開房門,身高僅及自己腰間的女兒揉著帶淚的眼,拖著條棉被,有點生怯地站在自己房門口。他蹲下身,將雲騄抱了起來。
『怎麼了嗎?』身材嬌小的母親伸手拍了拍雲騄有些發抖的肩膀,溫暖地微笑,看著心愛的女兒。
『老虎……』孩子細聲開口,又將臉埋進父親的肩膀中,『白天看了老虎的畫,就夢到老虎來吃我了……』
馬騰和妻子相視,孩子對夢的恐懼讓他們有些擔心,但又覺得可愛。
『乖乖,不要害怕。』
父親溫暖的大手,輕輕拍著雲騄微顫的背,孩子肉軟軟的臉頰蹭了蹭父親的手臂。
『只要爹爹在妳身邊一天,就不會讓你被老虎給吃著的。』
*
軍議結束之後,馬騰打發兒子回去,心情煩悶地獨自離開了議事堂--他想去街上,沒什麼目的或是想買的東西,只是想要去走走而已,即便滿街的人對西涼大將軍突然出現感到驚訝而有耳語,他也不在乎,不過實際上馬騰頗有民望,他的出現並不會讓人反感。
--今天的自己,真像路邊失魂落魄的老頭子。
他正自嘲地想著,便看到眼前讓他有些慍怒的畫面--前方不遠處,龐令明的兒子居然走在自己的寶貝女兒雲騄旁邊!
即便龐德是自己長年的戰友,這種畫面馬騰還是無法忍受--任何和女兒年齡相仿的年輕男人在他眼中,都是所謂父親的假想敵,這也是為什麼雲騄都已經過了及笄近了摽梅,馬騰還是不想把她嫁出去,如果是入贅、對方條件算相襯的話,他還可以姑且考慮一下。
「雲騄!」
「啊,馬伯父。」聽到呼喚聲,因為視野較高的關係,滿懷抱著採買日用品的龐會很快找到了馬騰,沒發現對方敵視的眼神,朗聲打了招呼,「雲騄,伯父來了!」
「爹……父親大人!」雲騄手上抱著布巾,裡面裹著這幾日晚膳的食材,對於父親突然出現在此有些驚訝,她以為這麼時候父親應該會和自己的兄弟們回家,沒想到會到街上,「您怎麼會在這裡?」
「……只是出來走走。」
馬騰貧乏地據實以報,站在一旁的龐會貼心地在馬騰之前伸手接過雲騄手上的布包,欠腰低頭,溫柔的口氣對她說話,「雲騄,妳和伯父一起走吧,我先幫妳把這些送回去請馬岱處理。」
「咦?這樣好嗎?」
「吾覺得很好,就這樣吧。」
馬騰鐵青的面色嚴肅,打斷雲騄的話,和眼前高出自己半個頭的青年點頭致意,讓他抱著大包小包離開。
雲騄抬首、偏頭看著目送龐會離去、臉色有些憂愁和複雜的父親。
--剛剛的軍議,有發生什麼事情嗎?
但這問題是她不能問的問題,於是雲騄伸出手,抱住父親馬騰的右臂,緊緊抱住。
「爹爹。」
「雲騄,」馬騰眉頭舒展,恢復成那個慈祥父親的樣子,垂眼看著如珍寶般的女兒,「陪為父走走吧。」
「嗯!」
雲騄將懷中父親的手臂抱得更緊,大力點頭回應,馬騰臉上抹開了微笑。
--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兩人有說有笑地逛起了市集。西涼貿易繁榮,市集上行商人聚集,帶著從東方來的稀少品,交換西方的特產,或是當地人本身的以物易物--馬匹、羊群、葡萄、胡瓜,或是蜀錦、綢緞、橘枳、海鹽、銅錢--來自各方的商品琳瑯滿目。即便已經不是小孩,市集怎樣都是個充滿新鮮感的地方,即便剛剛已經和龐會兜了一圈,她依舊興味盎然地東張西望。
雲騄扯著父親的手臂,穿梭人群之中,笑容讓人覺得炫目。
馬騰莞爾,一直以來,他都是如此,盡其所能讓雲騄遠離一切亂世的醜惡,只要看到女兒的笑容,他便覺得這一切如此就好,只是他也不知如此搭蓋、日夜以火把照亮溫暖的溫室還能靜謐至何時。然後他眼角闖入了一抹紅色。
那髮飾--如豔陽般的寶石鑲在刻雲銀片上,綴著玉珠的兩束流蘇垂掛,最吸引馬騰目光的,是髮飾上如火般的兩羽,和西涼的晚霞一般,非常美麗而溫暖的顏色。
讓他想起了書中食其肉,可以不生夢魘、不入幻象的鴒要鳥。
--『只要爹爹在妳身邊一天,就不會讓你被老虎給吃著的。』
就算不將女兒嫁出去,但戰場終是歸宿的自己、或是日漸衰老的自己,也沒辦法一直陪在雲騄的身邊。
「雲騄,這個怎麼樣?」
馬騰拿起髮飾,喚了自己女兒聲。
「怎麼了?爹爹?」
雲騄小跳步到馬騰面前,父親將髮飾配在女兒右耳旁,綠珠叮噹,彩色翮羽下的夕色流蘇在雲騄鬢邊輕搖。
和早逝的愛妻一樣的銀色雙瞳睜看著父親,臉上有些羞紅。
髮飾和女兒非常相配,馬騰露出非常滿意的表情,直接將那如火如霞的髮飾戴在雲騄耳邊,轉身和賣主爽快地喊道,「這吾買了。」
「咦?爹爹?」雲騄有些驚訝,滿臉通紅地抓住父親手臂,「這、這不會太昂貴嗎?而且我們沒有買禮物給哥和弟弟他們,這樣不太公平吧?」
「無妨,雲騄,那些吃的給他們回去大飽口福就夠。」
馬騰拒絕賣主因他是將軍而想巴結的便宜價格,付了全金,不管女兒的抗議,拉著她離開了那攤位,為了防止雲騄後悔,馬騰加快腳步往自家府第的方向急趨。
回去的路上,雲騄左手一直扶著鬢髮遮掩,突然戴上一個這麼艷麗的飾品,耳邊還叮叮咚咚的,她有些不習慣。
「放心吧,」父親安慰似的說道,半闔著眼,牽著女兒的手,「非常好看。」
馬騰寵溺的眼神落在女兒身上--他想起過去在還沒攀爬到這樣的位置時,也常這樣牽著愛妻去市井閒逛,但現在物是人非--行商人帶來的商品、小販的吆喝、擁擠的人群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但他身邊的人、還有自己,都已經不同了。
他老了,而她早就不在了。
長年為了自己和過去的同伴的意志、伺機而動的馬騰,在這面對機會的時刻,看著女兒,還是不免產生了遲疑,但他也知曉時間和身體的衰老都沒在等待,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這希望渺茫的機會。
他就是如此緊咬不放的人,所以那時他也沒順著妻子,撤軍回去西涼。
「爹爹。」雲騄又抱住了父親刻著傷痕的手臂,和小時候一樣,臉頰摩娑摩娑了陣,馬騰回過神來,輕輕拍了拍女兒肩頭。
「怎麼了嗎?」
「沒事,」她仰頭一笑,臉上映著今日僅剩的晚霞,「只是想說聲謝謝。」
--果然非常適合呢。
馬騰心中想著。
--那就放心了。
闔上金色的雙眼,馬騰低頭,在雲騄的眉心烙下一吻。
*
「嘖,居然只有姊姊有禮物!」
馬休開玩笑的口氣說著,不過只是鬧著說說而已--晚膳後,馬家的孩子們聚在自家中庭談天,涼州的夜晚空氣驟涼,想在外面自在點地待著,就必須多披幾件衣服。
「欸唷,阿休你又不是不知道叔父的性格。」馬岱打圓場似的說著,馬休露齒一笑。
「開個玩笑嘛,非常好看喔姊姊,那髮飾和妳真的很相配!對吧,阿鐵?」他語帶誠懇地說著,雲騄有些害躁,但左手扶著臉頰,她已經漸漸習慣這髮飾在自己耳邊的感覺--身為女孩子,偶爾用些飾品點綴自己好像也無可厚非?
「嗯,真的蠻好看的,」馬鐵點了點頭,但不是隨意附和,那髮飾確實是很適合那頭淺色金髮,「姊偶爾打扮一下也不錯,不然平常那樣都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了。」
「馬鐵!」
「對啊,這樣才有身價喔!」馬鐵最後讓雲騄有點惱羞的那句,還有馬休這次就真的是在說玩笑話了。
馬岱、雲騄和馬鐵都笑了起來,只有馬超面色凝重,沉默抬頭,看著薄雲遮星的夜空。
想到白天會議的結果,他還是有些不甘心被留在西涼,雖然還有龐德、龐會和雲騄一同鎮守,但他的直覺莫名覺得不安--父親到底,真正心底在盤算著什麼呢?還是他根本就沒有什麼計畫?
「哥?」
眾人靜默了會,雲騄有點猶豫地出聲喚了兄長--比竟馬超平常這種時候不會這麼沉默--他回過神來,愣了一下,有些敷衍地笑著點了點頭,「啊,那個,我也覺得很好看。」
「少主,你沒事吧?」坐在馬超身邊的馬岱擔憂地說道,伸拳捶了馬超臂膀,「你今天一直都在發呆唷?」
「啊?有、有嗎?」對方睜大眼睛,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我沒事啦,真的。」
「哥,你在想早上軍務會議的事情嗎?」雲騄苦著眉頭問道,馬家的孩子們又陷入沉默,看著又有些放空的馬超,沒人敢回答雲騄的問題。
他們並非不了解兄長所顧慮擔心的事情,正因為他們也有一樣的感受--完全不知道父親想要怎麼做,又能如何做--但他們還是乖乖順從了馬家大家長的命令。
並非沒有面對過戰場,在他們長到一個年紀了後,也開始跟著父親出生入死。身處亂世,這些孩子在父親的保護和指揮下活了下來,但依舊對未來西涼將何去何從感到迷惘。官渡之戰讓他們見識到袁氏的衰微和曹魏的強大。
但當遙遠的中原傳來赤壁之戰令人意外的戰果時,他們對中原的局勢更感困惑,打從聽聞這場戰爭即將開戰的消息,他們根本不覺得打敗袁氏的曹魏會輸--諸葛孔明和周公瑾、劉玄德與孫仲謀、蜀漢與孫吳的聯合,是這麼不容小覷的嗎?
馬騰將孩子保護得太周全了,他們只看見無垠的黃沙和廣袤的藍天,不瞭解這天下實際上是更複雜、更難以想像。
「欸唷!時辰不早了,大家快回去睡覺吧!」馬岱跳下矮牆,打破有些尷尬的沉默,拍了拍手提高音量說道。他回身,看著和自己相伴長大的堂兄,露出個想令他安心的微笑。
「少主,先去休息吧!幾天之後,這兒可要全權拜託你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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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到許昌的前一夜,馬騰帶了些酒到自己房中。
涼州的夜晚寒涼,他走去將窗闔了起來,接著回到案几前,提起熱暖的小酒甕往自己的酒斛一斟,坐在榻上,放在榻上的矮案上,放著另一個空的酒斛。
她去世之後,馬騰幾乎不怎麼喝酒--他的妻子幾乎千杯不醉,過去比翼的時光,兩人只有晚上的時光可以好好相處,時不時就會像今天這樣帶些酒到房中,小酌談天。妻子死後,他就不常與人對飲,但今天他有個酒伴。
「屬下,龐令明在此。打擾了。」
門外響起一個聲音,他放下手上的酒器,笑著往聲源看去--門扇被推開,身材高大的漢子逕自走了進來,對馬騰拱手作揖。
「令明,見外什麼?坐吧。」
馬騰微笑著,目光落在榻上空著的位置,龐德循著對方的目光過去,放下行禮的雙手。馬騰依舊帶著那抹笑容,為空著的酒斛斟滿了杯酒醩。龐德沒說什麼,自己拿起酒杯,啜飲了口溫暖的酒。
他與馬騰因同入耿鄙麾下而認識,在平亂等大大小小的戰役中一同出生入死,龐德和馬騰兩人,總一同在軍隊的最前線衝鋒陷陣--馬騰有了產業、成了一方之霸,龐德都一直跟隨著他。
「令明。」
「馬騰大人,」馬騰還沒說完,對方便出聲打斷了他,「這次您的決定,出於吾的意料。」
「……令明,和以前一樣,叫壽成就好了。」
「吾以為,您會帶著吾一同到許昌,但馬騰大人您反而是帶上了三位小將軍,」龐德放下酒杯,抬起眼,直視著馬騰,「雖然他們的沙場經驗也是不少,但吾還是對此覺得困惑。」
「我說,叫我壽成就好了。」
馬騰為龐德斟了熱酒,放下酒壺,看著自己的空樽。
「……詔書所言,天子命吾去征討孫吳,如此,吾自然必須帶上不負皇命的將領。」
「這吾理解,吾想問的是--」
龐德沒有舉杯飲酒,只是直直地看著垂著眼的馬騰,不帶咄咄之語地繼續逼問著。
「你想問,為什麼要留下你和超兒嗎?」馬騰舉起手刀,打斷了對方的話語,「……吾想把你留做超兒的配下。」
「馬騰大人--」
「令明,就說別叫吾壽成就好了。」
拿起酒壺,馬騰為自己斟酒。
「吾這輩子,活得夠久了……年少家貧,因為從軍、好不容易可以不負先祖馬援伏波將軍之名,成一方之主,擁護漢室,還與韓遂成了結拜兄弟。」
溫暖的白霧上升,蒸騰翻滾。馬騰捏著酒杯,手指輕轉著。
「沒料到之後卻與之相鬥,還因此失去重要的人,雖說現在是沒事,但是人生無常,即便吾現在告訴你,想將超兒託付給你,未來你們若相背而行,也不無可能吧。」
「壽成!」
聽到這番話,龐德有些不滿地放下酒杯,有些慍怒地看著對方。
「哈哈,對不起,吾言重了。」
馬騰伸手,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莞爾看著龐德,笑容中帶著一絲訣別的哀傷。
這次進京,不成功便成仁,說什麼吾自有處,他實際上,一點想法都沒有--與漢室一樣,自己也會成為曹操手中翻弄把玩、或是丟棄的棋子嗎?
但作為馬伏波大將軍的後代,馬騰不會低頭,漢室存則存、漢室亡則亡,就算死,他也要死有其所--為漢室和信念而亡。
「……不論這次結果如何,吾想請令明用你的雙眼--」
馬騰那雙如陽光般金黃色的目光,直勾入龐德褐色的瞳孔,他縮回了放在對方肩上的手。
「不論你們是敵是友,請為吾和吾妻一起,看著超兒,是否有所成長?」
龐德正坐著,微蹙著眉頭,不語了會,拿起酒壺,為自己斟滿了酒。
「你今天說話,特不中聽,總覺得像是在交辦後事一樣……」
他開玩笑地說著,舉起酒杯往對方推去,馬騰垂目輕哼了聲苦笑,也跟著拿起酒杯。
「……但吾龐令明,以士之道之名,答應你。」
兩個酒器碰撞,發出混濁的敲擊聲。